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高手 吴宏庆
帅子跟着大师学了几年后,自己也成了鉴定古玩的高手。帅子出师后,大师要留他下来做帮手,帅子心不在此,婉言谢绝了。
帅子的家乡是个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县。几百年前,这里商贾云集,府宅遍地,现在败落了,但那些文物却是不会消失的。
就有人来找他鉴定古玩。来人自报姓名,叫李土方。此人矮壮结实,十指粗糙,肤色黝黑,农民打扮。帅子知道,这种人手中往往有好货。
李土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恭恭敬敬地交给帅子。帅子打开,里面是只青铜酒杯。帅子没看两眼,就顺手扔在桌子上。李土方心痛地拿起来,埋怨地说:“我说你干吗用这么大的力?”
帅子冷笑道:“什么玩意儿!民间仿造的,十块钱一个!”
李土方愣了愣,不甘心地又掏出一个纸包来。这次是块玉佩,帅子眼就亮了,连连细看,口中赞道:“好东西!好东西!”李土方见他这样,欢喜地问:“值多少钱?”帅子轻轻地把玉佩放下,说:“这是汉代的蓝田玉。上面的八条龙栩栩如生,堪称绝品。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汉代哪位王公的爱物。”
李土方呼吸也急促起来:“卖给你怎么样?”
帅子摇头:“买不起。这是无价之宝!”
“我等钱急用,亏一点卖给你?”
“亏一点也买不起。我劝你还是把它收好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卖它。”
李土方感激地说:“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东西的价值,如果你蒙我,随便给两个我也会卖给你的。可是你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你心肠好,值得信赖。我还有几件东西,过几天拿来请你鉴定一下。”
有朋友知道了此事,说帅子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帅子不置可否,神秘地笑了。
几天后,李土方又来了。他一进门,就神神秘秘地将门窗关上。帅子知道他等待的东西要出现了。
李土方哆哆嗦嗦地从包里掏出个东西来,帅子一看,脑袋嗡一声响开了,我的老天爷,竟是玉玺!
帅子的手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接过。玉玺高二十公分,长宽各十五公分。印面阴文刻着“广德王国,永享天恩”八个字。帅子定了定心,幸好不是失踪已久的传国玉玺,否则心脏怕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玉玺的把手是一条独角龙,形态怪异,造型古朴,隐约可见帝王之气。
一千三百年前,这一带曾出现过一个少数民族国家,史称“广德王国”,三代而亡。广德国的图腾就是独角龙。这个玉玺就是广德国的玉玺。这可是一件真正的宝贝,帅子也难以鉴定它真正的价值。
“还有什么东西?”
李土方又掏出一件东西,是个小小的金鼎,看到它,帅子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李土方一定是找到了广德国王的葬地。金鼎上刻着“夏王三年”,也就是这年广德亡国的。“这玩意儿你想怎么卖?”帅子眼盯着金鼎问。
“那这个呢?”李土方指着玉玺问。
“不管那个,我是问这个!”
“这个嘛,我用秤称了称,有一斤二两重,十万元怎么样?”
帅子笑了:“这是包金而不是赤金,哪有用秤称的道理?最多两万元!”
李土方颇难为情地笑了,一跺脚:“好,两万就两万吧!这个呢?”他又指着玉玺。
帅子不回答,从屋里拿出两万元,就要送客。
“别别!有话好说,价钱可以商量嘛,你说清楚,这玉玺到底值多少钱?”
帅子重新坐下来,吸了根烟说:“这玩意真是个古董,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但古董就一定值钱吗?我看未必。实话对你说,这玉质不算太好。你看,上面还有瑕垢疵洼的。”帅子又对李土方说了一大通专业术语。李土方听得头都大了。最后帅子伸出手掌晃了晃:“你要出这个价,我就收下了,否则,另请高明!”
“五十万?”
“五万!”
李土方犹豫起来,半天才说:“你是个公道人,不会太骗我。这样吧,二十万!如果你不答应,我只好走了。”
帅子就用二十万买回了玉玺。第二天,他就带着玉玺赶了几千里路到了大师那里。大师用放大镜足足端详了半个小时,最后开口说:“这东西你用多少钱弄来的?”
“三十万。”帅子撒了个谎。他想卖给大师。大师完全有能力吃下。
“好眼力!”大师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准备卖多少?”
“您是我的恩人,您看着给!”
大师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
“五十万?”大师笑了:“五千元。我说的是这假玉玺的手艺,而这玉玺本身大约也就两百元左右。”
“什么?”帅子跳了起来。
大师将他按下,说:“鉴定古玩必先要懂赝品。你跟我学了几年,只学会了怎样鉴定真品,而没有学会怎样鉴别赝品。当初我要你留下来,为的就是要教你这一招,只是你太急于自立门户了,学艺不精,吃亏上当是迟早的事。”大师又拿起“玉玺”,感慨地摇摇头,“玉是老玉,字是新刻的。这造赝人真是高手,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高手!连我也几乎被骗了!”
李土方,高手?帅子瘫倒在地。
湖
王 蒙
①我喜爱湖。湖是大地的眼睛,湖是一种流动的深情。湖是生活中没有被剥夺的一点奇妙。早在幼年时候,一见到北海公园的太液池,我就眼睛一亮。在贫穷和危险的旧社会,太液池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是一个奇异的温柔,一种孩提式的敞露与清流。
②我常常认为,大地与人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契合。山是沉重的责任与名节的矜持。海是渺茫的遐思与变易的丰富。沙漠是希望与失望交织的庄严的等待。河流是一种寻求,一种机智,一种被辖制的自由……
③那时候我没有见过海,颐和园的昆明湖对于我来说已经是浩浩然荡荡然的大水了。我每去一次颐和园,都要欣赏昆明湖的碧波,惊叹于湖水的美丽与自身的渺小。
④是的,湖是一种美丽,是一种情意。为了陆地不那么干枯,为了人的生活不那么疲劳,为了把凶恶的海控制起来,把生硬的地面活泼起来,为了你的眼睛与天上的月亮……你不觉得看到地面上的一个湖泊就像看到天上的月亮一样令人欣喜么,为了短暂的焦渴的生命中不能或缺的滋润,于是有了湖。
⑤北京的西山风景区是很美的,但是太缺少湖水了。这样,对于香山静宜园“双清”的池水,对于小小的儿童乐园式的眼镜湖,我自然是情有独钟。一见到这样的水波荡漾,脸上不由得出现衷心的笑容。
⑥后来到了新疆以后,那就开了眼啦。在乌鲁木齐与伊犁之间的天山深处,著名的高山湖泊赛里木湖曾经怎么样地令人眼界开阔呀!湖水是咸的,湖水一望无际,湛蓝如玉,盘山公路傍湖而过,无数拉运木材、粮食、水泥、钢筋、百货的重型卡车从湖边走过。四周是长满枞树的高处终年积雪的山坡。时而有强劲的风自由地吹过。我在这里,感觉到一种庄严,一种粗犷,一种阔大。我不能不庆幸我终于离开了大城市,离开了那一个区一个胡同一处房子。我面对着的是一个严峻的、带几分神秘和野性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一个巨大而晶莹的咸湖,它冷静而又尊严,凛然而又高耸地存在着。你觉得你其实只能向往它却很难有机会去亲近它。
⑦在天山南麓的焉耆与库尔勒之间,有一个大湖——博斯腾湖,浩淼无际,芦苇丛生,坐着汽艇穿来穿去也见不到岸。据说有一个外国的总理看展览的时候看到博斯腾湖的照片甚感惊异,他说:“新疆不是不靠海吗?”那宛如内陆的海,那是远古时代的海的遗留,那是对于远离大海的新疆的特殊的慰安。
⑧在阿尔卑斯山的脚下,在芝加哥的北边,在布加勒斯特的市区,在高原墨西哥城近郊,我造访过许多湖泊。我流连忘返,我抱怨自己只能匆匆邂逅,匆匆离去,我太对不起上苍的得意创造与生活给予我的机缘。
⑨而珠海斗门的白藤湖呢?它是1993年6月走入我的记忆的。这是又一种心绪,又一番风趣。它是那样亲切随和,那样为人所有为人所用。它是一种景观更是一种资源,它是一种大自然的慷慨,也是特有的风水——它象征着斗门人的、白藤湖人的无限发达的可能。度假村的修建已经开辟了新的历史。白藤湖是一个更加人化的湖、人化的自然。1993年我有幸在这里居住了若干天。居住在白藤湖,我觉得好舒适而又平安。我觉得发展其实并不难,生活其实也不是那么困难。只要好好地做,只要不把力量放在破坏上。只要我们变得更近人情一些,更简单一些。只要我们多一点美好的祝愿,少一点恶狠狠的狼眼。
1994年4月
①湖是大地的眼睛,湖是一种流动的深情。湖是生活中没有被剥夺的一点奇妙。
②我流连忘返,我抱怨自己只能匆匆邂逅,匆匆离去,我太对不起上苍的得意创造与生活给予我的机缘。
有人称我们已进入“微时代”,只要你有个联网的手机,你就能通过微博将身边发生的事情与“脖”友们分享。在这个快节奏生活的时代,现代人确需一种和这种节奏合拍的“灵光乍现式”的表达,现代化的大都市,人们之间的关系向着“陌生人”社会的方向发展,人在社会场景和生活平台上的呈现,表现出更多的偶然性,这与微博上每天发生的故事有相似之处。同时,微博一次140个字的限制逼出了一种新的写作方式,这种方式更平民化,“群众”基础更加广泛。为此,各地政府也建立了官方微博,以便有效听取民意,解决群众现实问题。与国外微博相比,中国微博上的牢骚与负面表达较盛,而这恰恰是网友现实生活所面临困难的显现。微博只是把社会存在的各种问题反映出来,所以能否及时回应负面舆论,事关政府的诚意。在微博上,政府与民众应是平等交流的关系,而不是政府向民众的单向传播。无论是淘宝体,还是偶尔的卖萌,都体现了政府在积极地转变语言风格,这些要比官话套话更能Hold住政府形象。然而,躯干在为公众带来多元信息的同时,也成为滋生谣言的“温床”;微博的“直播性”虽然方便快捷,却易威胁个人隐私……尤甚的是,部分“微博达人”,恶意左右网络舆论,将“网络暴力”有意引向党和政府,危及社会稳定,值得警惕。
微博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面对微博带来的变化和挑战,我们何去何从,仍值得探讨。
万里长城一红柳
梁衡
中国北方最明显的地理标志就是长城。从山海关到嘉峪关,逶迤连绵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上,将秦汉到明清的文化符号一一镌刻在苍茫的大地上。夕阳西下,一抹红霞为烽火台、戍楼勾勒出金色的轮廓。这时,你遥望天边的归雁,听北风掠过衰草黄沙,心头不由会泛起一种历史的苍凉。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万里长城由东向西进入陕北府谷犁辕山境内后,轻轻地拐了一个弯。这气势浩大,如大河奔流般的长城,怎么说拐就拐了呢。现在能给出的解释,只是为了一座寺和一棵树——一棵红柳树。
那天,我沿着长城一线走到犁辕山头,一抬眼就被这棵红柳惊呆了。心中暗叫:好一个树神。红柳是生长在沙漠或贫瘠土地上一种灌木。极耐干旱、风沙、盐碱。因为生在严酷的环境下。大部分枝条只有筷子粗细,披散着身子,匍匐在烈日黄沙中。为减少水分的流失,它的叶子极小,如不注意你都看不到它的叶片。这红柳自己活得艰苦却不忘舍身济世。它的枝叶煮水可治小儿麻疹,它的枝条鲜红艳丽,韧性极好,是农民编筐、编篱笆墙的好材料,但它最大的用途是防风固沙。红柳与沙棘、柠条、骆驼刺等,都是黄土地上矮小无名的植物,最不求闻达,耐得寂寞,许多人都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是眼前的这棵红柳却长成了一株高大的乔木,挺立在一座古寺旁,深红的树干,道劲的老枝,浑身鼓着拳头大的筋结,像是铁水或者岩浆冷却后的凝聚。我知道这是烈日、严霜、风沙、干旱九蒸九晒,千难万磨的结果。而在这些筋结旁又生出一簇簇柔嫩的新枝,开满紫色的小花,劲如钢丝,灿若朝霞。它高大的身躯摇曳着,覆盖着这座乡间的古寺,一幅古典的风景画。而奇怪的是,这庙门上还挂着一块牌子:长城保护站。
站长姓刘。我问保护站怎么会设在这里?他说:这是佛缘。说是保护站,其实是几个志愿者自发成立的团体。老刘当过兵,他总说军队是长城,退下来后就回到了长城脚下。看着这些残破的戍楼土墙,心里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就想保护长城。他每次走到这里,就在这棵红柳树下歇歇脚,四周少林无树,就只有这一点绿色。放眼望去,茫茫高原,沟壑纵横,万里长城奔来眼底。他稍一闭眼,就听到马嘶镝鸣,隐隐杀声。可再一睁眼,只有残破的城墙和这株与他相依为命的红柳。一开始为了巡视方便,他就借住在寺里。后来身边慢慢聚集了五六个志愿者,就挂起了牌子。
保护站已成立五六年,慢慢地与寺庙成为一体。连僧带俗共十来个人,同一个院子,同一个伙房,同一本经济账。志愿者多为居士,所许的大愿便是护城修城;僧人都爱树,禅修的方式就是栽树护树。早晚寺庙里做功课时,志愿者也到佛堂里听一会儿诵经之声,静一静心;而功课之余,僧人们也会到寺下的坡上种地、浇树、巡察长城。不管是保护站还是寺上都没有专门经费。他们自食其力,自筹经费维持生活并做善事。几年来老刘他们在这儿打了一眼井,栽了三百亩的树,为站里盖了几间房。他还率领他的“僧俗大军”走遍沿长城的村子,收回了一万多块散落在民间的长城砖,在文物局指导下修复了一个长城古戍楼。
正说着,人们回来了,几个僧人穿着青布僧袍,志愿者中有农妇、老人、学生,还有临时加入的游客,手里都拿着锄头、镰刀、修树剪子,一个孩子快乐地举着一个大南瓜。大山深处,长城脚下,黄土高原上的一所小寺庙里聚集着这样一群奇怪的人,过着这样有趣的生活。山外的世界,正城市拥堵、食品污染、种族战争等等,这里却静如桃源,如在秦汉。只有长城、古寺、志愿者和一棵红柳。
采访完我要下山,老刘送我到寺门口。香客走了,志愿者晚上回城去住,归鸟在寺庙上空盘旋着。晚风掠过大殿屋脊的琉璃瓦。吹出轻轻的哨音,夕阳又给长城染上一圈金色的轮廓。我问老刘:“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守着长城,守着寺庙,是不是有点孤寂?”他回头看了一眼红柳,说:“有柳将军陪伴,不孤单,胆子也壮。”
这时夕阳已经给红柳树镀上一层厚重的古铜色,一树紫花更加鲜艳。
①他稍一闭眼,就听到马嘶镝鸣,隐隐杀声。可再一睁眼,只有残破的城墙和这株与他相依为命的红柳。
②晚风掠过大殿屋脊的琉璃瓦,吹出轻轻的哨音,夕阳又给长城染上一圈金色的轮廓。
雅号
刘怀远
小丁从小最忌讳的,是同学们喊他“丁麻子”。小丁眉清目秀面光皮滑,别说麻子,连个痣都没有。原因出在他爸爸那里,他爸爸叫“丁麻子”。而他爸爸也是面白皮光的。据说这个雅号源自他爸爸的爸爸,小丁的爷爷是个浅皮麻子。
走在街上,俊朗的小丁很是出众,不认识的就问:“这俊小子是谁家的?”“丁麻子家的。”问的就咂咂舌:“麻子英俊,儿子更好!”别人来买烧饼喊他爸爸“麻子”时,他爸爸都清脆而响亮地答应着。小丁同学多是知根知底的邻居,在学校里都童言无忌地喊他“丁小麻子”,小丁可不心甘情愿。为摘掉这个世袭的绰号,他骂过娘,打过架,还是无济于事。后来老师出面制止,才没谁当面喊他丁麻子。不让喊麻子,调皮捣蛋的同学就换了称谓,叫他“石榴皮”。叫了几天,嫌不精准,又改成“外翻石榴皮”。
多烦人啊,多伤害一个孩子的自尊啊。所以,从小到大,小丁对“麻子”二字避之不及。
但他的叫“丁麻子”的父亲有一手好手艺,会做烧饼,做的烧饼外酥里嫩,饼上的芝麻看着生,吃起来却焦香,是得了小丁爷爷真传的。丁麻子烧饼香出街巷,誉遍全城,有时赶来买烧饼的人多,宁愿等上半小时。后来,丁麻子英年遇祸,年轻的小丁在悲痛之余,也长吁一口气:父亲走了,自己终于摆脱“麻子”二字了。
小丁参加了工作,单位离家远,没人知道他的老底儿,再没谁故意人前背后“麻子麻子”地刺激他。远离“麻子”二字的小丁娶妻生子,生活美满幸福。以为生活就这样一帆风顺下去了,工作单位却仿佛一夜之间就垮了。小丁回到了家,雄心勃勃地捣腾了几年服装、家电,都是拿出去的钱多,收回来的钱少,单位买断给的几个钱就折腾光了。小丁又去找工作,当过两个月保安,做不到一年的仓库保管,终因各种原因作罢。饱受伤害的小丁灰头土脸地蜗居家中,头发花白的母亲看他愁眉不展,说:“现在这个社会连瞎眼的雀儿都饿不死,还能饿了你七尺男儿?”小丁说:“呀,做生意没本钱,去应聘没特长,你说我能不饿着吗?”妈妈也叹口气:“实在不行,重新拾起你爸爸的烧饼铺,既不用投什么资,还没有赊欠。”小丁说:“可我不会做烧饼啊。”妈说:“我没白跟你爸这么多年,我会。”
经过母亲多天的培训,小丁的烧饼店开张了。小丁是精心准备的:特级精白面粉,桶装的一级食用油,上好的芝麻,加之严格按照母亲亲授的操作工艺。他做的烧饼也基本做到了外酥里嫩,芝麻焦香,生意却不好。小丁叹了气,给出的理由是,毕竟不是爷爷和父亲卖烧饼的那个年代了,现在小吃品种多,连洋早点都漂洋过海地来凑热闹。
这天,小丁边做烧饼,边盘算下一步自己再改行千什么。走来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买了两个烧饼,咬完一口就一愣,等把一个烧饼三口两口吃完,才说:“烧饼做得不错啊!”小丁说:“那就多吃几个。”老者说:“是家传的手艺?”小丁摇摇头,又点点头 , 因为他想起了母亲的手艺源自父亲,父亲的手艺源自爷爷,极不情愿地想起麻子的雅号带给他的童年伤害。老者说,味道很像多年前的麻子烧饼呢。小丁脸红了,说:“我是他儿子.”老者打量下小丁和他的铺子说:“多好的老味道啊,做梦我都在回味,还以为失传了呢,原来你叫个什么飘香烧饼,这让我们怎么能找到啊?”老人这么一嚷嚷,立马起了广告效应,上百个烧饼一下被抢光,小丁立刻如梦初醒。
“丁麻子烧饼”几个大字从容醒目地上了招牌,小丁的生意一下火起来,店前有时也要排队了。这个年头,除了买经济适用房,哪还有排队的事情呀?买小丁的烧饼就要排队!没半年,小丁又分别在城东和城西开了两家分店,同时也发现有人悄悄地挂起了“麻子烧饼”的招牌。小丁气坏了,他才是丁麻子唯一血统纯正的传人,怎能容忍别人分享“麻子”红利?他没见过爷爷,就请画家按照他父亲的照片画了像,脸上任意而夸张地点上几颗大黑点儿,然后去注册了“丁麻子”商标,请了律师,经过维权,小丁赢了。小丁还上了电视,面对千家万户,小丁字字铿锵句句煽情地大声说:“老街旧邻们,您还记得有着近百年历史的麻子烧饼吗?还记得四十年前卖烧饼的丁大麻子吗?相信您一定还留着舌尖上的记忆,我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儿子,也就是丁麻子烧饼唯一的正宗第三代传人,记住丁麻子,记住麻子烧饼,记住我,我就是新时代的丁麻子!”
现在,谁都知道,已经不亲手做烧饼的烧饼店老板,那个脸白面光的中年人,叫丁麻子。
(本文有删改)
①摇摇头,又点点头
②如梦初醒
月舟图
李永生
自涞阳县城西行三十余里,有一釜山。山上一寺,名唤灵泉寺。清乾隆年间,丹青高手念慈大师在此住持,念慈自幼聪慧,对绘画无师自通,全凭个人刻苦磨练成为大器。山水花草、人虫鸟兽,无所不精。一次,他应邀为新落成的“天墨池”书院画影壁,但见他执笔在手,略一思索,便笔走龙蛇,一气呵成《锦鸡图》。正巧,一擎鹰之人路过,也停下来看热闹,鹰见壁上锦鸡,几次作欲扑状,众人连呼精妙。念慈之画被不少人索要收藏。京城“内联升”鞋店曾挂有一幅他的《赤脚天仙》。这“内联升”鞋店做的鞋为皇家御用之物。一皇帝近侍去该店见到这幅画,便重金买下。乾隆帝无意之中看到此画,竟足足欣赏了半个时辰。
念慈与人为善,但遇求画之人,无论贫富贵贱,只要心诚向善,都尽量满足。但也有特别之处,凡官场之人求画,必答应他两个条件,一是求画人为其研墨,二是只以半幅《月舟图》相送。曾有好几位达官贵人因不愿接受这两个条件而空手离去。
乾隆十一年,涞阳新上任一位名叫安子玉的县令,也是书画琴棋无所不通的雅士。慕名来灵泉寺拜见念慈,向其求画。主客见面后,知县道明来意,念慈说出了他的两个条件。安知县未加思索便说:“为大师研墨理所应当。大师所画不论半幅整幅,都是墨宝。”念慈遂铺开宣纸。安知县在旁侍立研墨。念慈凝神握笔,先是画出一叶小舟,可奇怪的是此舟竟然倒扣。安子玉正自惊奇,念慈就又勾画几缕清波,将小舟淹没。大师放下笔,双手合十。
知县仔细审视此画,心中揣摩:河中扣舟即为覆舟,我刚上任,便咒我翻船?
念慈见其迟疑,便说:“施主如觉此画对您不敬,老衲便将其焚烧……”
念慈刚一伸手,安子玉赶忙止住:“大师墨宝,学生岂敢唐突,但不知大师另半幅画何时才能画?”
念慈说:“能否画上,要看施主为政为人如何!”
安知县捧画下山,到家后将画悬于书房正中。
安子玉明察冤狱,惩治恶匪,率民垦荒,兴办教育,当真竭诚为民。上任半年,涞阳大旱,颗粒无收。在等待赈银时,他捐献自己的积蓄俸银,又说服县内富绅大户开仓放粮。无奈饥民太多,只是杯水车薪。
涞阳境内有一大道为京城与山西之咽喉,往来有不少运送粮食的车辆,饥民便在道旁乞求,过往客商不肯施舍。也有时聚众抢劫。为此,安知县治了不少人的罪。不过,安知县深知这些百姓实属“饥不择路”。他也来到大路旁,脱去官服,随饥民一起跪于大道边,又书写一牌置于身旁“涞阳安子玉率民乞求过往恩公施舍”。来往客商觉得新奇,一打听方知堂堂知县为救民于水火而跪乞,都很感动,留下不少粮食财物。自此,未再发生一起哄抢客商之事,涞阳饥荒也得以缓解。乾隆皇帝得知此事后大为感动,御笔亲书“爱民如子”,赏赐安子玉以示奖励。百姓则尊呼其为“清廉令”。
一日,衙役来报有一僧求见。安子玉望望那半幅《月舟图》,微笑出门迎接。来人正是念慈。他向安子玉深施一礼:“老衲为画那半幅画而来。”安子玉赶忙将《月舟图》取下铺于书案。念慈指着画说:
“老衲曾让施主为我研墨,并非妄自尊大。施主肯屈尊为我研墨,可见施主对百姓之尊重,心有百姓方能做父母官……老衲只以半幅《月舟图》相送,是盼天下为官之人都能以‘载舟覆舟’自省,那是天下百姓之造化。施主为政一年,德行有口皆碑,老衲早该为施主画完此画。”
念慈大师挥毫作画。他先是在水面上画一与覆舟对称之舟,新舟与覆舟模样不差分毫。但较之覆舟墨浓线更实,原先覆舟成了新舟水下倒影。随即轻轻点缀几笔游鱼,又在上方画一月牙。
安子玉大声喝彩:“好一幅《月舟图》!”但见月光皎洁、河水旖旎、轻舟静卧、倒影婆娑,游鱼自得。整幅画高洁雅丽、秀逸空灵,不杂一丝尘俗之气。念慈大师欣然说:“此画只道出百姓悠然安乐而已,施主见笑。”说罢,躬身告退。
安子玉将《月舟图》收起,而后从书架上另取出一画悬于那半幅《月舟图》所挂之处。看去,竟还是半幅《月舟图》,跟念慈大师原来的半幅《月舟图》丝毫不差。其实,这是安子玉临摹念慈大师而作。安子玉料到念慈会来将画补上,便提前复制一幅。他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教诲还是终生在眼前为好。
那座军营,那群士兵(节选)
杨西景 侯发山
于是,他们来到当年的“点名台”前。张嵩山整了整衣冠,缓缓走上了“点名台”。看 着排列整齐的方阵,望着一头头白发,一张张沧桑的脸庞,张嵩山心里几多激动,几多感 慨,眼前幻化出了一张张英俊的面孔,一个个鲜艳的、火红的领章、帽徽,仿佛回到了三十五年前……“连长好!”一声震天响的呼喊把张嵩山拉回到现实中,“唰”,两行泪珠从眼 帘飞驰而下。此刻,这一声亲切的、久违的呼喊,蕴含着当年那血浓于水的连队亲情。这就是连队,军人一生一世都难以忘却的灵魂的故乡、青春的故乡。一个锅里抡勺子的生活,一个院子里共迎日月的岁月,是生命和生命的融洽,灵魂与灵魂的沟通,青春和青春的碰撞。纵然在这里哭过、吵过,甚至骂过,然而,在岁月的回忆里,都是人生最珍贵的欢声笑语。虽然部队解散了,他们的豪气未散,心未散……张嵩山清了清嗓子,着力一展当年的豪气,开始点名:“孙雅雅。”
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年近七十的老连长除了身体略显佝偻外,声音还是那样洪亮,还是那样有力,丝毫不减当年。
张嵩山又叫了一声:“孙雅雅。” “到!”
“曲高远。”
“到!”
“牛飞鸣。”
“到!”
……
“张文英!”这是张嵩山点的最后一个人。现场一下子沉寂了。
“张文英!”张嵩山提高了声音。
当年那一次点名,缺他;今天,又缺他!现场一阵沉默。
这时,杨伊洛站了出来,阴着脸对大家说:“乡亲们,战友们,去年夏天,几个小孩来到九龙湾游玩,当时天热,他们就跳进黄河洗澡。黄河下边暗流很多,卷走了一个小孩。当时,张文英正在岸边种菜,听到呼救,没有半点犹豫,一下子跳进了黄河,把孩子推到岸边,但他却没出来。”
啊!张嵩山傻了。
杨伊洛走到张嵩山身边,解释道:“我怕大家一路上开车分心,在微信上没有说明。”张嵩山点点头,眼角又一次飞出泪花。
这时,站起来一个孩子。他说:“我是兵兵,张叔叔就是为救我牺牲的。”张嵩山走上前,紧紧抱住了兵兵。
杨伊洛说:“我看了张文英生前的日记,知道他有百年后把骨灰的一半埋在城垛山的愿望……可惜他出事后,尸体一直没有打捞上来。今天就带来了他的一双鞋子,等会儿我们上山,做个衣冠冢吧,好了却他一辈子的军人情结。”
张嵩山看到那双鞋子是手工做的布鞋,似乎还没有上过脚。是张文英的老娘做的?可是,听说他的娘早早就去世了啊。
墨春秀上前一步,看着那双鞋,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这是当年俺娘给他做的。”
张嵩山记得,当年这个村的妇女给部队的战友每人做了一双鞋,他的,也没有舍得穿, 一直摆放在他的办公室桌,直到退休他才收拾回家,锁进箱子里。
没有人提议,也没有人说话,大家带着兵兵,带着张文英的那双鞋,朝城垛山走去。同行的人,除了张嵩山的战友,还有“鱼水新村”的全体村民。
不知道是谁先带的头,唱起了那首《城垛谣》: 叔伯们啊,你们在哪头儿?
嗨,俺们在嘉峪关这头。兄弟们啊,你们在哪头儿?嗨,俺们在山海关这头。
你挽着我的胳膊,我拽紧你的手。这万万块秦砖吆,是咱一代代的骨头连骨头!
你抵着我的肩,我顶住你的头。这万里城墙吆,是咱一代代的血肉筑就!
拦胡马,挡匈奴,夷狄难近咱家门口。丢了头,抛血肉,长城护家八千秋。
您的娃,俺的妞,记住叔叔伯伯骨连骨, 记住哥哥弟弟血连肉。
俺们在关外头,您们在关里头。 十三雄关忠魂守,家园万代无边忧……
开始时是一个人唱,后来,大家都跟着唱起来。这歌,似云,在每个人心中漂浮着; 似雨,在每个人眼帘中飞落着……
在城垛山上,选坟茔的时候,张嵩山选了个地势较高的地方。他说:“得让张文英瞧得见咱的老营盘。”
从未落过泪的杨伊洛,此刻泪水伴着话语:“兄弟们,我和老张明年就七十了,你们也都奔六十了,就让文英兄弟代表咱们,永远看护着老营房,永远呵护着城垛山吧。”
新坟隆起,全体默哀,天空阴雨四合,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无声无息。大家垂着头,都不说话,脸上稀里哗啦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奔流》2018 年第 9 期、10 期连载)
古寺黄昏
朱以撒
①我是选择黄昏深浓时分走入这座古寺的。
②这座已经显得凋敝的北方古寺,坐落在一处开阔的坡上,和那些皇皇大寺相比,它就像被长风卷走了青春的亮丽,只映现出苍老朴实。除了正午前后还有一些香客结伴而来,使寺院上空紫气缭绕,生机平添,一到黄昏,人迹萧然,能见到的只是寥寥的青鞋布袜的僧人的身影了。
③我之所以选择黄昏入古寺徜徉,是有一些想法的。我曾随着熙攘游人,多次在明晰清朗的上午进出那些金碧辉煌的寺院,从雕梁画栋、翘角飞檐的油彩,都可以一下子认出香火旺盛、香客密集的盛况。尤其是那海碗口一般粗大的香炷,总是让寺院终年弥漫在烟火中,佛们承受得了如此的熏炙吗?这种情景总是勾起人的特定想象,想到佛,想到往生,想到西方的极乐世界。可是,来的人多了,也不免使佛门净地留下挥之不去的世俗,毫无清净可言,更无从做离奇的联想。
④黄昏对我来说是最轻松的时刻,用不了多久,暮色来临,一切就尽在迷蒙之中了,可以有白日不曾有过的身心舒展。黄昏前的劳作,总是使人精神紧张以至倦怠。只有黄昏到来之际,劳作宣告结束,像落日一样卸去重负,安然地缓缓沉落。我相信很多人在这时,会感到如期而至的安宁,这是安息的前奏。不过,当这个晚秋一日又一日加深浓度时,在远离秀色南方的这块土地上,黄昏时带给我的还有一丝淡淡的惋惜。我看到不少黄叶已经悄然地飘落在地,古寺里枝繁叶茂的几株大树,开始了删减的旅程。
⑤这时节,古寺和人一样显出了本真和从容。
⑥曾有人对我说,讨厌寺院的格局,不论东南西北,不分大寺小寺,格局大抵是千篇一律的,重视中轴线、对称、比例、规矩。即使是当今空间造型艺术走向跌宕变化、奇诡不测的创造,古寺翻新或重起楼台,宁愿割舍富于联想万端的诗情画意,铩去鲜活想象不可端倪的翅羽,也要保持那种千年一贯制的平衡和中正。宗教殿堂就是宗教殿堂,这么悠久的历史和文化沉淀,代代传承它的凝重和厚实,越是往后,人们仰之弥高的心理越是难以改变,更不敢别出心裁去随意改动。以不变而应世间万变,能使一代又一代的信徒初衷不改,也真算得上大智慧了。我面前这座古寺,这么小的格局,当然舍弃了诸如地藏殿、大悲殿、普贤殿这些非在中轴线上的建筑,油彩焕然的也只有大雄宝殿,其余的都在剥落古旧中,可是这些古旧处,在夕阳的照射下,罄露着古朴深沉的意味。古寺最让人流连并印上心头的,正是这种洞见岁月风霜的真实写照。剥蚀就剥蚀吧,又何必遮掩粉饰,包裹上隔代的不谐色泽;残损就残损吧,这种沧桑感理应更能传唤出生命代谢的过程。现实中的人们是十分乐意解囊装扮这宗教殿堂的,让佛光彩照人富丽堂皇,一身新饰,没有风霜感,也辨识不出年代远近。在我眼里,一代代的雕饰敷彩,越发走向世俗的技艺和心境,把原先带有灵气的寺院转换成了媚俗。用审美眼光巡弋,宗教教堂也就是艺术殿堂。可往往在洗去风霜的补救中,艺术性日渐消散,佛性怂恿了求索者的奢华,也纵容了艺术败笔的任意涂抹。
⑦夕阳已经掠过寺顶的飞檐,院内一片空旷,只有那高耸的塔顶端还沐浴在这如同嫣红的葡萄酒的醉意里。
(有删改)
小村即景
韩小蕙
①这里是晋中南广袤大地上的一个普通小村庄。普通到你都不必问起它的名字。
②我曾到过许多名山大川,譬如“归来不必看五岳”的黄山, “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长江三峡,“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等。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些有口皆碑的天下胜景面前,我一次也不曾体味到地域文化给予我的心灵震撼。
③然而世事却偏偏这么奇妙,这晋中南的普通小村庄,竟使我体验到了一种地域的魅力。
④这一带的地貌真是奇特,令平原人看上一眼便永远难忘。
⑤人正在大地上行走,突然,脚起脚落之间,路便没有了。探身一望,脚下就是直上直下的悬崖,有的深达数十丈,令人头晕目眩。
⑥而身后,人刚才走过来的地方,明明是平展展的土地。生着庄稼,长着树木,流着河水,跑着马车。还有一座座土砖结合而筑的农舍,和用秫秸秆隔成的农家小院。从里面,不时传来鸡鸣、羊叫与娃儿的笑声。
⑦倏地,一群漂亮的狗儿你追我逐地奔了来,撒了欢儿地在地上跑着、跳着、扑咬着,尽情地嬉戏,却没见有一只掉下崖去。人正在惊疑之间,崖上崖下的乡亲便喊起话来:
⑧“哎一一吃哩?”
⑨“哎一一吃哩!”
⑩这是汉子的声音。声音于崖上崖下巨大的空间之中,显得格外雄浑苍凉。倘是女子,便会于雄浑苍凉之间,又夹杂上缠绵悱恻的韵味,令人遐想无穷。
⑪一忽儿,月上高崖,清辉洒遍大地,崖上崖下便一起进入了这里才有的极其静谧旷远的夜世界……
⑫这里是平原与山地的交界地带,因而既呈现平原的平整,又间有山地的起伏。起起伏伏之间,便出现大断大裂而又错落有致的高崖低谷.人在高处放眼望去,但见对面崖壁像是一面巨大的史前壁画,那上面的神秘图形令你读不够也思不够。而远处,则是一派倒海翻江的山茆沟壑图,纵是天下最杰出的大师,也绘不出它们的英雄本色。
⑬老乡们却绝少这样看景。他们更相信老辈人嘴上留下的传说。说是女娲炼石补天那会儿,补到这地界时伸了个懒腰,漏下一缕沙粒,地面上便不平起来。因为年深日久,他们早已没有了对女娲的激愤,在极不规则的地表之上,他们竟顺势建起房舍,形成村落,荷稼养畜,婚丧嫁娶。
⑭于是,在这女娲的疏漏之处,人便也一辈辈繁衍下来。虽然活得不轻松,但也能于春种秋收之中,闻得一些戏文。何况,当青草漫满黄土世界之时,山茆沟壑也显得蓊郁苍翠起来。鸟儿也能飞来几只,叽叽喳喳地叫上一阵。逢到晴天朗日,汉子们还能变得极和善,话语和笑容都比平时多几分,喜得婆姨和娃儿们笑的笑,跳的跳,这地方只是不能过冬天。一到荒凉的冬季,造化的穷凶极恶便再难掩饰了。
⑮每当钻天杨的最后一片叶子被狂风吹落之后,生命的绿色消失殆尽,苍莽的黄土高坡就裸露出它的贫困。高崖与低谷之间,只萧疏着荆棘枯草的几根枝权,天低云暗,更载不动崖崖、坡坡、沟沟、壑壑的忧并愁。而夹带着黄土的狂风却全然不理会这些,只一阵紧似一阵地刮来,对准光秃的崖际,麻利地刮下一层又一层黄土,怪笑着抛撒向半空中。
⑯在这样的日子里,连狗儿也不敢跑出门了,生怕被狂风卷起,抛向崖下。家家庄户院子,更是门户紧闭,汉子蹲在炕沿上抽烟叶,婆姨搂着被吓坏了的娃儿,满崖满坡满世界中,失却了一切人声兽语,只剩下狂风的怒号和黄土地的呻吟……
⑰这一切,是平原人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住的。
⑱与江南的鱼米之乡比,不用说,这样的地域环境是太沉重了。
⑲可无论是历史上还是在今天,这里始终被称为晋中南宝地。庄户人家的日子红火,为历史上偏居此隅的各路诸侯们奠定了太平昌盛的基础。气势恢宏的中原文化,也由这里播往陕北高原,甚至远走河西走廊、祁连山脉。就连异族侵略者,也不敢贸然践踏这片神圣的黄土地有老乡告诉我,在抗战最严酷的1940年,小鬼子也只有在大规模“扫荡”时,才敢来村子里指指戳戳。
⑳这到底是谁之功勋呢?
㉑人杰?地灵?还是天意?
㉒天意不过是人们自己编造出来的感觉。地灵向来也是依靠人杰才得以体现的。归根结底,我以为,还是这里的人。虽然自然环境险恶,但汉子们吃得大苦,经年累月侍弄着满坡满崖的庄稼;婆姨们耐得大劳,日日天天忙活着各路活计。
㉓这读不透也思不透的“史前壁画”,这倒海翻江的“山峁沟壑图”,特别是这依地势而形成和兴旺的小村,就这样,永远地载入我的记忆。我清楚,在今后的人生之旅上,我会常常想起它们来的。
(选自《现代散文鉴赏辞典》,有删改)
多彩固原
王楚笛
和宁夏固原相识是一次计划外的邂逅。在天津机场坐上飞机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在脑海中想象固原的模样。
中国大西北、黄土高原西陲、典型的黄土地,地理书上的这些词汇集在一起,就是我对固原简略的印象。我知道,包括固原在内的西海固一度被称为“苦甲天下”,在我的想象中,那里黄土裸露、千沟万壑、偏远闭塞,土地肯定是缺乏生机、单调灰暗的。然而,当飞机缓缓下降,透过舷窗俯瞰下去,眼前的一切和我的想象大不一样。
初见固原,大地是绿色的。从飞机的舷窗往外看,湛蓝透彻的天空、伸手可摘的白云、满眼翠绿的青山、层层叠叠的梯田,让我很难将这座城市同黄土联系在一起。驱车前往市中心,道路两旁种满高大挺拔的白杨、细枝低垂的柳树、低矮繁密的灌木,还有五颜六色的鲜花在树下绽放,共同编织出固原的美丽容貌。固原就这样依偎在青葱翠绿的怀抱之中,安静平和。
从固原市城区到固原市所属的泾源、隆德、西吉和彭阳四县,都有畅通的高速公路,每一条高速公路都把人带向绿色的世界:郁郁葱葱的六盘山、溪水流淌的小南川、国家地质公园火石寨……我在龙王坝遇到一位穿白衬衫的男子,一交谈,得知他是一名回乡大学生,带领乡亲们用心经营,竟在几年时间内,就将龙王坝打造成迷人的乡村度假景点。我还了解到,二十年前还是一片贫瘠高原的彭阳县,现在竟已有极高的森林覆盖率。这不禁让我感叹当地人民的创造力与执行力。傍晚时分,站在以梯田景色闻名一方的金鸡坪前,放眼望去,夕阳下绿色、橙色的梯田互相交织,构成一幅美丽的大地图画。这使我想起固原朋友和我讲过的话:“固原这个地方啊,都说土地贫瘠,什么都种不了。可我们不信啊,大家都铆足了劲,想尽办法植树种草。你现在看一看,很多南方的树在这里都长得很好!事实证明,只要一茬接着-茬干,坚持不懈,就一定能够建设好美丽家园!”
一般来说,来固原的大多数游客,都是冲着这里的红色革命历史而来。站在六盘山红军长征纪念馆的天台上,眺望对面山头的红军长征纪念亭,头顶飘扬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为当年红军不畏牺牲的精神而高歌。举目望去,几只飞鸟掠过蓝天,淡淡的云朵仿佛挂在浅蓝色的幕布上。“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的诗情画意浮现在眼前。大名鼎鼎的将台堡就在不远处。1936年10月,红军三大主力在会宁和将台堡会师,标志二万五千里长征胜利结束。在彭阳县乔家渠村,我还见到当年接待毛主席的乔生魁老人的孙子一乔德雄。当年的老窑洞,如今已改成毛主席宿营暨彭阳县革命纪念馆,乔德雄全家则住进老窑洞对面新建的三孔砖结构宽敞窑洞内。乔德雄告诉我,自己不愿意搬走,就想留在这里,就近守着这块革命圣地,把中国革命精神一代一代传颂下去。
随着对固原了解的增多,我对固原的黄色也有了更深的认识。固原的黄色不仅指的是深厚的黄土,更是这片黄土之上孕育的灿烂文明。那条橫穿固原的战国秦长城,虽然只剩下一段蜿蜒的土坡,却记录着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不屈不挠顽强屹立的精神。固原博物馆内收藏的鎏金银壶、琉璃碗等珍品,引发着人们对这古丝绸之路上的明珠曾经繁华的无穷想象。还有鼎鼎有名的须弥山石窟,成为古丝绸之路繁荣盛景和东西文明大交流大融合灿烂成果的见证者。
几天的走访见闻,让我看到一个生机蓬勃的多彩固原。在六盘山红军长征纪念馆,我遇到再走长征路的央媒记者,长征精神正在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身上传递。在固原市大力扶持的“四个一”林草产业示范园,我看到“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一棵苗”的朴实发展思路,正使固原山川更加秀美、人民生活更加富裕。在现代化的固原博物馆、修缮中的老城墙、被精心保护的秦长城,我更看到富裕起来的固原人对悠久厚重的文明传统的珍惜与呵护。
返程的飞机腾空而起,回头再看机翼下的固原,如诗如画,令人流连。我相信,固原人民一定会用勤劳的双手,在这块古老的大地上描绘出更加绚烂的画作。
(有删减)
①第二段对“我的想象中”的固原景观的描写,有什么作用?
②第四段引用“固原朋友和我讲过的话”有什么作用?
行将消逝的物语:油纸伞
李振南
每当在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季节,深夜里听那淅淅沥沥、时断时续的春雨时,我的思绪便会穿越时空,抵达江南小镇的小巷和它的油纸伞。
在我的脑海里,油纸伞是江南最美丽也是最遥远的一个梦了。记得儿时,在滴滴答答的雨帘下,我们撑开油纸伞,一爿爿烟雨葱茏的天地近在眼前,一幅幅充满诗意的田园风光纷至沓来,让人恍然进入梦境。现在,这个梦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只有在那些发黄的典籍里,还能依稀看到它们的影子,也只有在以假作真的影视画面里,能模糊地见到它们的赝品。
油纸伞,它于何时何地发明,又是哪一个独具慧心的匠人所造,现已无从考证。但我想,油纸伞的出现,一定是在江南,被潇潇暮雨氤氲着的江南,很容易使人产生创造的灵感。于是,一把把油纸伞,从江南仄仄的小巷里走出,伞下的人或是明眸皓齿的女子,或是一袭青衫的书生,静静地在雨中沉思遐想或踟蹰彷徨,那么宁静,那么典雅。或是两把油纸伞交错磕碰而过,蓦一回首,便擦出了爱的火花,产生了如水的柔情。正像在《雨巷》里徘徊的诗人,苦苦等待着眼睛里结着愁怨的丁香姑娘。也正像民间传说中的《白蛇传》里,是油纸伞演绎了许仙、白娘子的一段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
油纸伞走向乡下,肯定是《白蛇传》以后的事了,这种竹木结构,用纸糊成的雨伞,都无一例外地散发着桐油的漆味,芬芳但又有一丝丝刺鼻,那黄黄的颜色,温暖着打伞人的心。记得,小时候乡下农人的家里,多半都是有一把油纸伞的。现在,我想起来,我家也有一把手柄长长的油纸伞,虽然不知道使用了多少个年头,伞面也已破旧,然而孩提时每每撑开,总会有山水的味道,有亲人的味道,在雨中一路追随陪伴。
我家的油纸伞属于祖传或是母亲陪嫁过来的,我至今仍不得而知。按照我们这里的乡风,油纸伞是“有子生”的谐音,是吉祥的象征。所以,过去在闺女出阁时,其父母总要送上一把油纸伞讨个吉利。我家门角里的这把油纸伞是不是母亲的陪嫁物,我一直没有问过,那时也不懂得问。
过去,乡下的油纸伞,一般是妇女和儿童的用物,成年男人的遮雨工具是箬笠、蓑衣,他们讲究的是实用,不需要诗情画意的伞。我儿时使用油纸伞都是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又大又笨重的油纸伞,它的重量和宽度早已压过我弱小的肩头,有时候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将它撑开。在斜风骤雨中,油纸伞和人都晃荡在乡间泥泞的土路上,这时,雨模糊了视线,风吹淡了田园的颜色,雨和伞构成一组天然的乐器,雨在伞背叮叮咚咚地敲打着音乐,此起彼落,使寂寥中的行人有了一份乐曲的慰藉。
油纸伞仅陪我走过童年和少年的时光,从尼龙雨衣的出现,它便被搁置在每户人家的墙角、厨背而渐渐地破损、霉变,直到永远地消失。如今,油纸伞早已被式样繁多的自动伞、折叠伞所取代,它们做工精细,变化无穷,如五彩的花朵在大街上、小巷里、阡陌中次第开放。虽然我清楚地知道,它们也源于油纸伞的构想,是油纸伞的沿袭,但已缺乏了油纸伞的诗意。因为它们已没有了木质的温润,油纸的芬芳;没有了其张开时的热烈、坦诚和闭合时的羞涩、含情脉脉,已缺失了一个民族的古典情怀。所以,当若诗若梦的油纸伞逝去后,我们就再已无缘读到一首像《雨巷》那样令人心澄眼热的诗歌和一个像《白蛇传》那样缠绵悱恻的故事。
(摘自《中国散文家》,有删改)
古砚
陆涛声
年已古稀的舒启正书台上新添了一方古砚,用木盒装着。古砚是长方形,古朴的橙色,上沿儿有刘、关、张三顾茅庐的半身浅浮雕,凹处嵌有墨垢,看上去有了年代。舒老并不爱好收藏,对名砚、古砚没有深入研究,不过能认出这块是澄泥砚,是中国四大名砚中唯一用土陶烧制的。
这是姚斌送的。
姚斌是一所高等职业学校的校长,爱好文学,写了一批生活随笔结集出版,请舒老作序。后来姚斌送舒老古砚表示谢意。
舒老早年曾做专业美术工作,三十多岁改行从事文学创作和艺术评论,在全国有些影响,业余还一直与书画做伴,书法也享誉一方,常有人求“墨宝”。早在二十年前当地有人出书就请他作序。舒老作序从不收润笔。也有人求他书法,他也没有要人酬谢的念头。不过,请他作序或写字的人也总会送点儿小物件、食品、茶叶、酒之类的礼物。他每回都拒收,然而对方大都坚持留下。
姚斌送这方古砚,是在请舒老吃饭时,说:“是别人送我的,我不写书法不画画,给您才能派上用场。”
舒老万事力求简朴,写字不讲究砚台档次,书台上用的,是20世纪70年代末在文物商店买的歙砚,虽也属名砚,只是普通级别。姚斌送这澄泥砚价值如何,他无法判断,推了几次推不掉,只好收下。吃饭时,舒老谈了些关于文学、书法的话题,姚斌边饮边听,似乎很佩服,激动地说:“我还有一块古砚,也是别人送的,上面雕着龙,是乾隆年间的,在老家,我下次回去看老母亲时也取来送给你。”口气里显然有比澄泥砚还珍贵的意思。
舒老忙说:“我哪用得了这么多砚台?千万不要。”
时隔不久,姚斌还是托人送来了。这方砚台是不规则的圆形,灰黑色,沾满墨垢,上部雕刻着的深浮雕,其实并不是龙,而是麒麟,头似龙,纯写实造型,形很准;底部有一方雕刻的印章:“大清乾隆年制”,按颜色看,可能也是歙砚。舒老又一次表示拒收。
代送者却拒绝带走:“我受姚校长之托,得忠他之事,求您别为难我。”
舒老无奈,任其留下。他专心于写作,没有兴趣弄清它的价值,把它放到博古架上。
时隔半年,好友俞季年来访。俞季年是雕刻大师,对古玩比舒老内行,看到博古架上的古砚,便搬到书台上仔细鉴赏,拿起小刀在砚台背面边沿刮了刮,说:“是假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假,连普通天然石头都不是,是石头碾成粉末拌胶用模子压成的,根本经不起墨磨。这麒麟也不是刀雕刻的,是模具压出来的。”
舒老也用小刀刮看,果真是。不过他认为,姚斌并不知道是假的,绝不会故意来欺骗他,而是受了别人的骗。他反而为姚斌不平:“该把真相告诉姚斌。”
俞季年却又说:“他好意送你,既然你相信他不是有意弄假骗你,你一说穿,他脸往哪儿搁?”
舒老只好作罢。过后,他还是感到有点儿委屈:不向姚斌说明,姚斌还认为我收了名贵的真古砚,岂不冤!承受还是洗清?这种纠结不时缠绕着他的心。
舒老早年辅导的许多学写作的学生中,有两个也已经退休的,定期来看望他,陪他聊天。闲聊间,他提起假古砚的事。
一个学生说:“说明真相,姚校长脸上确实难堪。”另一个说:“是的,他还会觉得亏了你,会想法用别的方式再补情,就更复杂了。”舒老只好再次打消说明的念头,假古砚的事从此沉入记忆底层。
又过了六年,舒老年近八十,所过生活正是世间所羡的安度晚年。人生到这一步,渐生彻悟,觉得财富确实是身外物,存有的古董、名人书画、雕刻艺术品,或为人写字或给人作序人家送的,也许值些钱,可是还要钱做什么!也不应该留给儿孙任其靠变卖这些物件享受。
舒老决定逐一归还原主。
姚斌送的砚台,这回两方一并归还,其中一方澄泥砚是真的,就不再有因是假的才归还的嫌疑,不会伤及对方面子,也不会再涉及补不补情。
姚斌也已经退休在家,住在市郊。
这天,舒老叫一个曾经的学生开车,把两方砚台送到姚斌家。他本想就在门口递给姚斌后马上离开,姚斌偏要他坐坐喝口茶。他一坐下,率真本性便占了上风,觉得假砚台的事还是该告诉姚斌,免得姚斌当珍宝再送别人,便脱口说了。
姚斌先是惊呆继而尴尬:“那老兄也真是,怎么用假砚来糊弄我?”
舒老顿时又后悔,连忙补救说:“我想,送你的人也不会故意骗你,可能也受了卖砚台的人骗。”他的分析又深了一层,也是为帮姚斌缓解窘迫。
姚斌愣了愣,似有所悟,感激地说:“真相在您老心里憋了这么多年,您背了这么久的包袱。反倒让我不安。幸好您今天终于告诉我真相,否则我还会无心地去糊弄人。”
舒老想想也是,轻松了,洒脱地说:“是呀,说明你我都需要真相,不要包袱。”
坐车回家的路上,舒老不由回想,虽然有过几次想说明的冲动,别人认为不宜也就作罢,根子还是自己受“常理”的束缚,包袱背了这么多年,其实还是自己不敢放下;求真,还缺了点儿破茧而出的勇气!
(有删改)
桃园
废名
王老大只有一个女孩儿,一十三岁,病了差不多半个月了。王老大一向以种桃为业,住的地方就叫做桃园,——桃园简直是王老大的另一个名字。
桃园孤单得很,唯一的邻家是县衙门,——这也不能够叫桃园热闹,衙门口有那一座“照墙”,照墙外是杀场,这里,倘不是有人来栽树木,也只会让草生长下去。
桃园的篱墙的一边又给城墙做了,城上的游人可以随手摘桃子吃。阿毛倒不大在乎,她还替城墙栽了一些牵牛花,花开的时候,许多女孩子跑来玩,兜了花回去。上城看得见红日头,阿毛每每因了这一个日头再看一看照墙上画的那天狗要吃的一个,也是红的。当那春天,桃花遍树,阿毛高高的望着园里的爸爸道:
“爸爸,我们桃园两个日头。”
你这日头,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点也不减你的颜色!
秋深的黄昏。阿毛病了也坐在门槛上玩,望着爸爸取水。桃树,阿毛真是爱极了。阿毛用了她的小手摸过这许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是爸爸拿水浇得这么大吗?她记起城外山上满山的坟,她的妈妈也有一个,——妈妈的坟就在这园里不好吗?爸爸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
阿毛看见天上的半个月亮了。
秋天的天实在是高哩。这个地方太空旷吗?不,阿毛睁大了的眼睛叫月亮装满了,连爸爸已经走到了园的尽头她也没有去理会。月亮这么早就出来!有的时候清早也有月亮!
古旧的城墙同瓦一般黑,墙砖上青苔阴阴的绿,——
这个也逗引阿毛。阿毛似乎看见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
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黑了岂不连苔也看不见?——她的桃园倘若是种橘子才好!苔还不如橘子的叶子是真绿!她曾经在一个人家的院子旁边走过,一棵大橘露到院子外,——橘树的浓荫俨然就遮映了阿毛了!但小姑娘的眼睛里立刻又是一园的桃叶。
桃树已经不大经得起风,叶子吹落不少,无有精神。
阿毛低声的说了一句:
“桃树你又不是害病哩。”
这个树,到明年又是那么茂盛吗?那时她可不要害病才好!
“阿毛,进去,到屋子里去,外面风很凉。”
阿毛这才看见爸爸脚上是穿草鞋,——爸爸走路不响。
“爸爸,你还要.上街去一趟不呢?
“今天太晚了,不去,——起来。”王老大歇了水桶伸手挽他的阿毛。
“瓶子的酒我看见都喝完了。”
“喝完了我就不喝。”
爸爸实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
“爸爸,我们来年也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
“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 你晓得你爸爸活得几年?等橘子结起橘子来爸爸进了了棺材!”
王老大向他的阿毛这样说吗?问他他自己也不答应哩。但阿毛的橘子连根拔掉了。阿毛只有一双瘦手。刚才,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颜色。
这时月亮明起来,就在桃树之上,屋子里也铺了一地。阿毛伏在桌上睡哩。
“阿毛,到床上去睡。”
“我睡不着。”
“你想橘子吃吗?”
“不”
阿毛虽然说栽橘子,其实她不是想到橘子树上长橘,一棵橘树罢了。她还没有吃过橘子。
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闩了门再去点灯。
更锣响了。
“爸爸,这是打更吗?。”
“是。”爸爸是信口答着。
“我要喝茶。”阿毛说。
灯是早已吹熄了的,但不黑,王老大翻起来摸茶壶。
“阿毛,今天十二,明天,后天,十五我引你上庙去烧香,去问一问菩萨。”
“是的。”
阿毛想起一个尼姑,什么庙的尼姑她不知道,记得面孔,——尼姑就走进了她的桃园!
那正是桃园茂盛时候的事,阿毛一个人站在篱墙门口,一个尼姑歇了化施来的东西坐在路旁草上,望阿毛笑,阿毛开言道:
“师父你吃桃子吗?”
“小姑娘你把桃子我吃吗? ——阿弥陀佛!”
阿毛回身家去,捧出了三个红桃。
阿毛张一张眼睛——张了眼是落了幕。
阿毛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只晓得她是病了。
“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王老大就闭了眼睛去睡。但还要一句——
“要什么东西吃明天我上街去买。”
“桃子好吃。”
阿毛并不是说话说给爸爸听,但这是一声霹雳,爸爸的眼睛简直呆住了!
桃子——王老大为得桃子同人吵过架,成千成万的桃子逃不了他的巴掌,他一口也嚼得一个,但今天才听见这两个字!
“现在哪里有桃子卖呢?”
一听声音话是没有说完。慢慢却是——
“不要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睡不着的是王老大。
窗孔里射进来月光。月光居然会移动,他的酒瓶放在一角,居然会亮了起来!王老大怒目而视。
阿毛说过,酒都喝完了。瓶子比白天还来得大。
王老大恨不得翻起来一脚踢破了它!世界就只是这一个瓶子——踢破了什么也完了似的!
王老大挟了酒瓶走在街上。
“十五,明天就是十五,我要引我的阿毛上庙去烧香。”低头丧气的这么说。
自然,王老大是上街来打酒的。
“桃子好吃,”阿毛的这句话突然在他的心头闪起来了,——不,王老大是站住了,街旁歇着一挑桃子,鲜红夺目得厉害。
“你这是桃子吗! ?”王老大横了眼睛走上前问。
“桃子拿玻璃瓶子来换。”
王老大又是一句:
“你这是桃子吗! ?”
“拿瓶子来换。”
卖桃子的收下了王老大的瓶子。
王老大捧着桃子往回走,路上围拢来四五个孩子,王老大道:
“我替我阿毛买来的。我阿毛病了要桃子。”
“这桃子又吃不得哩。”
“我拿给我阿毛看一看.....
乒乓!
“哈哈哈,桃子玻璃做的!”
“哈哈哈,玻璃做的桃子!”
孩子们并不都是笑,——桃子是一个孩子撞碎了的,他,他的小小的心儿没有声响的碎了,同王老大双眼对双眼。
1927年9月
(有删改)
爷爷的雷雨天
郑俊华
“咔嚓!”
晚饭刚上桌,阴沉沉的天空,响起一声炸雷。
爷爷腾地从饭桌旁站起来,一把拉起我:“不好,有敌情!快,杉木林!”
这时候的爷爷,眼睛不再浑浊,脚步不再迟滞,迅速拎上猎枪,我则伸手抓过两把雨伞,打开角门,跟在爷爷身后,冲入夜色之中。
家里老房改造时,我主张,跨院的角门继续保留,因为爷爷,他喜欢!
我和爷爷冲下堤坝,绕过一棵棵百年老松,继续向前摸。
护林的老奎叔慢悠悠地迎面走来。我忙递了个眼神过去:“老奎叔,什么情况?”
几道闪电劈过,夜空忽明忽暗。爷爷举起枪,如临大敌。老奎叔突然神色一凛,扯住爷爷的胳膊,压低声音说:“有敌情,伤员们已经撤了!”
爷爷也压低声音:“撤哪儿去了?”
“你家!”
“快回去,快!”爷爷掉过枪口,消失在夜色里……
当年,爷爷还是个身手矫健的青年猎手,我们黑山寨周围的大山,就是爷爷的猎场。大山的山洞、沟谷、古树、悬崖,没有他不知道的,就连那些拧犄角的羊肠小道,也都是他的几个猎手兄弟踩出来的。
那年的一个午后,大山里来了一支队伍,大都面黄肌瘦,一袭破旧的灰色衣裤,裹腿打得还算结实;清一色的草鞋,经过荆条子的再三缠裹。再一细看、二三十人的队伍,几乎每个人都有伤,或头部、或腿部、或胳膊,灰白色绷带渗着血迹。
爷爷抄小道赶在他们前面,把随身带的干粮和腊肉、土酒,挂在路边的树上。一大兜,很醒目,他们一眼就发现了。
几个小兵如获至宝,争相过去取下来,拿到一个头缠绷带、手柱木棍的兵跟前。那兵年纪看起来比小兵大,性格沉稳。爷爷当时想,他一定是他们的长官。
那兵没接过东西,对几个小兵说了些山南海北爷爷听不太懂的土话。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爷爷从树后转出来,把小兵重新挂回树上的兜子取下,郑重地交给了那柱棍的兵。那兵也不是军官,就是伤比较重的老兵。
他们始终没说自己是什么部队,爷爷也没有多问。他们态度和蔼,相扶相助,在那样连日阴雨、缺粮少药的境况下,依然说笑、哼歌。
爷爷喜欢上了这些人。
他当夜回了趟家,没跟家人透露一点儿消息,扛着家里的糙米、土酒、狍子肉和全部的草药,从屋后跨院的角门溜走了。
爷爷是十天后,被后山罗家寨的瞿爷爷带人抬回家的,
多年后我们才知道,那次爷爷是准备凭着自己山里通的优势,把这支与大部队走散的小队伍送过山去。
他们白天急行军,晚上宿山洞,绕开溪流、暗沼、沟壑,奔走在弯曲的羊肠小道上。
第三天下午,电闪雷鸣中,有两架飞机向他们直冲下来。
老兵大喊一声:“隐蔽!”话到手到,他一把将身边的一个小兵推到了几步外的小石砬子旁,正想就地趴倒,却见毫无战斗经验的爷爷还站在路中央,愣愣地东看西看,老兵扔了手中的棍子,急步蹿到爷爷身后,一个“猛虎扑食”,将爷爷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两人就势滚进了路边的草丛。不过一息之间,空中落下三枚炸弹,把离他们几步远的羊肠小道,炸成了几尺深的断崖。
那次轰炸牺牲了7人,年龄最大的是拉棍老兵,38岁;最小的扛锅小鬼,仅15岁。
鹰嘴岩下的杉木林,堆起了一地坟茔。
一片弹片钻进了爷爷右脑,经当地名医瞿老山人竭力抢救,爷爷幸存了下来,但从此,爷爷的思维就停滞在了炮火硝烟中。
有一年,爷爷被请到县里,拿回了个红本本。村里人这才知道当年他遇到的队伍,是北上长征的红军。
那片坟成了爷爷的根据地,年轻时打猎,年老时护林、修坟,差不多每天必到。爷爷最得意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三天怎么了?那咱也是长征队伍的人!”
时间是一条良药,几十年过去,爷爷的病基本好了,但遇雷电、发烧、劳累等情形,还时有复发。
猎枪交公后,木工活娴熟的老爸,做了把一模一样的老式木头猎枪。
爷爷自是喜出望外。
老小孩一样的爷爷,是乡人的话题、乡人的至宝,每当爷爷病发,知根知底的寨里乡邻们,都会十分默契地主动配合。
当大雨落地时,我和爷爷已拐进了跨院的角……
(节选自《小小说月刊》2020 年7期)
不速之客
梁晓声
几天前,我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我1985年在新疆认识的一位青年石油工人。吃过饭,他吞吞吐吐地请求:梁教师,我想住在你家……只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
当时已是晚上九点半了。我爽快地说:当然可以,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住下,在北京玩几天吧!
他笑着摇头:那可不行。只有半个月假。在沧州住三五天,还想回家见我母亲呢。
我奇怪地问:那么你到沧州去,并不是……
他又摇了摇头:您忘了我家在大庆?到沧州农村去,是探望我奶奶。我父亲在天津站上车找我。我们一起去沧州……
我不但奇怪,而且糊涂了。在我记忆中,他奶奶早已去世了。
他见我困惑,于是娓娓道来:梁老师,您是知道的,我们石油人中,有不少“父子兵”。别人以为,父子可以天天在一起似的。其实不尽然。有时调令一下,一走就是几千里,一别就是七八年!
他问我:您还记得我们队上的小侯么?我说:记得,那个下了班就抱着吉它弹起来没完,外号叫“观赏猴”的小伙子,对不对?他说:对。就是他。人们都说我俩长的像双胞胎。但去年他死了……我不禁一怔,不知道小侯为什么死,更不知和到沧州去探望一位“奶奶”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吸了两口烟,说:小侯是在大风暴中,为了保护十几万美金进口的器材而死的,他用外衣保护好器材,自己却被沙暴埋住了。人们从一米多深的沙丘下把他扒出来,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封信,是他父亲写给他的。他父亲是一胜利油田的一位老工人,父子俩九年没见面了。父亲在信上说,因公要路过兰州,希望可以在兰州站见上一面。火车在兰州停车二十分钟,是可以叙叙父子情的。队友们—一传看了那封信,都哭了。大家都觉得,还是暂不告诉他父亲真相好。自然而然的,大家将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也明白了大家的意思,于是我就去找队里的领导,请求批准我冒充小侯一次。领导当即就批准了,还方方面面地嘱咐了我一通,怕我和小侯的父亲见面之后露出破绽,最后交给我小侯遗物中的他父亲的一张照片。
在车站,他望着我,我望着他。过了好一阵儿,他问我:儿子,是你么?我说:爸,是我啊!
我和那人就拥抱在一起。我忍不住哭了,仿仿佛我们真的九年没见过面了。他也落泪了。
后来我们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蹲下,互相望着,都不停地吸着烟。聊了一会儿之后。“父亲”似乎起了疑心,从兜里摸出“我”的照片,也就是小侯的照片,低头看看照片又看看我,犹豫好一阵儿,终于单刀直入的问:小伙子,别演戏了。说吧,你为什么冒充我儿子?
我无奈,只有老实交待。听完我的话,他将一只手拍在我肩上,说:儿子,不,对不起,我现在已经不该叫你儿子了。既然你老实交待了,那么我也老实交待吧。我也不是小侯的父亲。小侯的父亲死在工作岗位上了。和你一样,我也是被大家推选出来,经领导批准,专为了完成这一项任务的……
我们彼此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互相望着,都默默流泪。
列车即将启动,我们不得不都站起。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彼此约定要常往“家”里写信。
小侯有一个双目失明的奶奶,和他的伯父婶子们住在沧州乡下。一周前,我收到了老孟,也就是当年“冒充”小侯父亲那个人写给我的信。信上说,小侯八十三岁双目失明的老奶奶,既想儿子,又想孙子,想得整天磨磨叨叨的。老孟在信中跟我商量,无论怎样,也应该了却老人家的心愿,使她在归天之前,和儿子、孙子,团圆上几天。我想,这一路上,能节省几元线,就节省几元钱吧!
唉。这些石油人哪!怎么是这么奇特的人啊!
我流下了泪,默默从冰箱里取出了朋友送给我的几盒蜂王浆,递给他,诚挚地说:把我这点儿心意,也给老人家带去吧!
踏雪寻梅
范福潮
大年初二,瑞雪飘飘。父亲说∶“你去给赵伯伯拜个年吧。受长辈恩惠,莫要失礼。”
值班室里,赵伯伯在炉子上架个铁丝算子烤红薯,屋里弥漫着香味,他见我冒着雪专程给他拜年,非常高兴,递给我一只红薯说:“吃吧,我这儿没啥好东西,全是破烂。”我说,您这儿有书,书就是最好的东西。赵伯伯笑道∶“你看书是好东西,那是你喜欢,卖书的人把书全当破烂。”大库房东墙上有一扇门,赵伯伯开门领我进去,里面是一间小库房,墙角摞着四只木箱,他打开箱子,里面全是书。“这是我攒下的,这么干净的书,实在舍不得拉到造纸厂。”我翻了翻,找到一套《元曲选》、一本《董解元西厢记》、一本《琵琶记》,这几册书的扉页上都盖有“梅虾自用”的印章。我十分惊喜,又从箱子里找出三十多册梅虾先生的藏书。赵伯伯问我:“你爱看这些书?”我点点头,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和我父亲的感慨。赵伯伯说∶“你咋不早说,我见过卖书的女人,以前在秦腔剧团唱戏……去年她改嫁了,搬到斗鸡台住,这些书是她搬家前和破烂一起卖掉的。她的大女儿没跟她走,仍住在旧居。”我向赵伯伯打听梅虾先生的情况,他说不知道。
我父亲买下了这三十多册书,日夜检阅,他让我把梅虾先生的批注摘录下来,抄在一个笔记本上。父亲边读边记,赞叹不已∶“这些批注征引宏博,见解独到,对品味元杂剧、了解中国戏曲演进史,很有启示。个别论断,不逊于静安先生的《宋元戏曲史》。不足之处在于枝蔓芜杂,未加梳理,注多解少,过于简略。无缘当面请教,甚是遗憾。”
一天下午,父亲的花镜坏了,让我去修。我来到光明眼镜店,接活儿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师傅。我看着她修眼镜,忽然想起梅虾先生的女儿也在这里上班,便问她,某某某的女儿在这儿上班吗?她抬头打量我一眼,问我∶“你找她有事吗?”我说我捡到几本她父亲的书,想还给他。她说∶“你给我吧,我转交给他。”我问∶“你是他的女儿吗?”她点点头。我说∶“我想亲自把书还给他。”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撕下一张取货单,写下住址递给我。
傍晚,又飘起了雪花,出了眼镜店没走多远,身上已经雪白。我就着路灯看了一眼纸上的住址,离此地不远,心想,何不去找找他?便踏雪前往。穿街走巷,数着门牌进了一所院子,院中无人,叩开一家问询,那家主人领我走到西厢房一家门口,敲门喊道∶“老王哥,有人找你。”有人探出头来,啊,我惊诧万分,开门的竟是王老师!他见我一身白,进屋取了一只鸡毛掉子,掸净我身上的雪,请我进屋。
“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摸到我家来了?”
“王老师,您就是梅邮先生吧?”他呆呆地望着我,木然无语。我说明原委,他长叹一声∶“梅邮早死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孩子不懂事,大过年的,你不该来翻搅旧事,扰我的清静。”
室内逼仄,仅容转身,一床,一柜,一桌,一椅,案头无书卷笔墨,壁上也无字画饰物,简约明净,落窦清寒。火炉上熬着稀饭,炉边烤着馒头,桌上一碟花生,一碟青菜,一只酒盅,半瓶白酒,王老师拽过椅子让我坐在炉边烤火,留我陪他吃饭。我说我父亲很想见他,他摇摇头说,“还是不见的好,天命之年,落魄于此,实在无颜见人。如今书缘已断,心如古井,切莫再提旧事。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令尊大人。”
(选自范福潮《一生能读几多书——我的私人阅读史》,有删减)
我们挑的旧书,赵伯伯按一毛钱一斤卖给我们。物资回收公司在郊区,每天中午,都有各处的废品回收店往公司库房送货。吃罢午饭,我就去物资回收公司,在新送来的废旧书刊堆里挑拣,犹如沙里淘金。某日运气极好,捡到一套邓之诚的《清诗纪事初编》、一套隋树森的《元曲选外编》、一本王夫之的《诗广传》,六本书才花了两毛三,欣喜若狂。
父亲把这几册书翻了一遍,神情凝重地说∶“你看,扉页上有主人的收藏印'梅虾自用',书页上眉批、夹注、题解、注音比比皆是,批评中肯,字迹清秀,料他也是个细心的读书人。封底钤有闲章‘鬻及借人为不孝’,你可知出典?”我不知道。父亲说:“唐朝的杜遥藏书甚丰,末页自题∶“‘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看来梅邮已逝,儿女卖掉了他倾心批阅的书。”
(节选自范福潮《捡书》)
同学们已分好了住处,铺好了床,廖大哥把我的行李提到厨房的里间,放到王老师床上说∶“你在厨房帮灶,每天干什么活儿,听王老师安排。”……自此,王老师每晚熄了灯,坐在床头抽烟、唱戏、讲故事,一直说到我睡着。“我自幼受父亲熏陶,嗜书成癖。不思学业,不务农商,守着田产,每日游山戏水,吟诗作对。中学毕业后,祖父催我去西安念书,想让我将来考大学,当博士,弥补他科举落第的缺憾。我在西安住校念书,无父辈管束,逍遥自在,常逛书肆,以搜购小说词曲为乐事,后又沉迷于秦腔,与一帮票友吹拉弹唱,天天泡戏园子,大学考试两次落榜……不幸父亲病重,卖尽田产亦未治愈,从此家道衰落,窘困不堪,常常衣食无着,友人介绍我到税务局当文书,未及三月,因上班看小说被局长辞退,后来在市政府谋到一个文书的差事,又因敖夜看书、上班迟到三次被开除,从此戒了小说。在小学当了算术教员,得以养家糊口。我自幼天分极好,机缘也好,一生失败,皆因嗜读闲书所致。俗言开卷有益,其实并非如此,开卷有害之处甚多。如今谋生艰难,少年应以做事为首务,读书次之,书要拿得起,放得下,千万莫要因书误事……你与我少时性情相同,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节选自范福潮《吴山夜话》)
雪山的长夜(节选)
迟子建
①午夜失眠,索性起床望窗外的风景。
②以往赏夜景,都不是在冬季。春夜,我曾望过被月光朗照得荧光闪闪的春水;夏夜,我望过一叠又一叠的青山在暗夜中呈现的黝蓝的剪影;秋夜,曾见过河岸的柳树在月光中被风吹得狂舞的姿态。只有冬季,我记不起在夜晚看过风景。也难怪,春夏秋三季,窗户能够打开,所以春夜望春水时,能听见鸟的鸣叫:夏夜看青山的剪影时,能闻到堤坝下盛开的野花的芳香;秋夜看风中的柳树时,发丝能直接感受到月光的爱抚,那月光仿佛要做我的一绺头发,从我的头顶倾泻而下,柔顺光亮极了。而到了寒风刺骨的冬季,窗口就像哑巴一样暮气沉沉地紧闭着嘴,窗外除了低沉的云气和白茫茫的雪之外,似乎就再没什么可看的了。
③雪山东侧的那簇灯火先自消失了。是凌晨一时许了,想必挖沙人已停止了夜战,歇息去了。而南侧的那簇灯火仍如白莲一样盛开着。我盯着那灯火,就像注视着挚爱的人的眼睛一样。以往归乡,我在小路上散步总是有爱人陪伴。夏季时,我走着走着要停下脚步,不是发现野果子了,就是被姹紫嫣红的野花给吸引住了。我采了野果,会立刻丢进嘴里。爱人笑我是个“野丫头”。有时蚊子闹得凶狂,我就顺手在路边折一根柳枝,用它驱赶蚊子。而折柳枝时,手指会弥漫着柳枝碧绿而清香的汁液。那时我觉得所有的风景都是那么优美、恬静,给人一种甜蜜、温馨的感觉。可自从爱人因车祸而永久地离开了我,我再望风景时,那种温暖和诗意的感觉已荡然无存。当我孤独一人走在小路上时,我是多么想问一问故乡的路啊:你为什么不动声色地化成了一条绳索,在我毫无知觉的时候扼住了他的咽喉?你为什么在我感觉最幸福的时候化成了一支毒剑,射中了我爱人的那颗年轻的心?青山不语,河水亦无言,大自然容颜依旧,只是我的心已苍凉如秋水。以往我是多么贪恋于窗外的好山好水,可我现在似乎连看风景的勇气都没有了。
④我很庆幸在这个失眠的冬夜里,又能坦然面对窗外的风景了。凌晨两点多,南侧雪山的灯火也消失了。三座雪山没有因为灯火的离去而黯淡,相反,它们在星光下显得更加的挺拔和光华。当你的眼睛适应了真正的黑暗后,你会发现黑暗本身也是一种明亮。仰望天上的星星,我觉得它们当中的哪一颗都可以做我身边的一盏永久的神灯。而先前还如花一样盛开的人间灯火,它们就像我爱人的那双眼睛一样上绘在我为之无限陶醉时,不说告别,就抽身离去。雪山沐浴着灿烂的星光,焕发出一种孤寂之美。那隐隐发亮的一道道雪痕,就像它浅浅的笑影一样,温存可爱。凌晨四时许,星光稀疏了,而天却因为黎明将至呈现着一股深蓝的色调,雪山显得愈发的壮美了。我想我在望雪山的时候,它也在望我。我望雪山,能感受到它非凡的气势和独特的美;而它望我的房屋,是否只是一头牛的影子?而我只是落在这牛身上的一只飞蝇?
⑤我还记得1998年河水暴涨之时,每至黄昏,河岸都有浓浓的晚雾生成。有一天我站在窗前,望见爱人从小路上归家。他的身后是起伏的白雾,而他就像雾中的一棵柳树。那一瞬间,我有一股莫名的恐慌感,觉得这幻象一样的雾似乎把爱人也虚幻化了,他在雾中仿佛已不存在。现在想来,死亡就像撒向人间的迷雾,它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它能劫走爱人的身影,但它奈何不了这巍峨的雪山。有雪山在,我的目光仍然有可注视的地方,我的灵魂也依然有可依托的地方。
⑥我感谢这个失眠的长夜,它又给予了我看风景的勇气。凌晨的天空有如盛筵已散,星星悄然隐去了,天空只有一星一月遥遥相伴。那月半残着,但它姿态袅娜,就像跃出水面的一条金鱼。而那颗明亮的启明星,是上帝摆在我们头顶的黑夜尽头的最后一盏灯。即使它最后熄灭了,也是熄灭在光明中。
他乡遇故知
①途经怀化境内洪江古商城,以前不知有这样一个所在,便匆匆拜访了。丽日当空,白云在天,我们沿着坡道来到高悬“洪江古商城”金字横匾的门楼前,只觉得古风扑面。说古城就是了,为何强调古商城呢?顺着并不宽敞的石板路走进城去,渐渐品味出当年“行商坐贾”的韵味。
②这座因通商贸易而形成的古商城,坐落于沅水与巫水汇合处,拥水运之利,得区位之便,自古即为沟通滇黔桂湘蜀五省的物资集散地,明清两季获得“西南大都会”之美称,很是发达。
③平时多见国内古迹,有修旧如旧者难以尽除浮躁之气,有的像拍摄电视剧的假景。洪江古商城则不然,依旧完整保留明清建筑的原貌与格局,有商号、钱庄、酒家、作坊、客栈、寺院、报馆、戏院、学堂等古代建筑近四百座,蔚为大观。
④走过“高家大院”和“同华昌布庄”,我来到一家经营油料的商行,只见几只饱经风霜的木桶蹲在天井角落里,其辈分不亚于曾祖父。主人介绍这是早年装运桐油的器皿。桐油——顿时唤醒我儿时记忆:雨天的油纸伞、洗衣的大木盆、塑料布问世前的桐油布,还有塘沽排造渔船……它们都是离不开桐油的。尽管洪江古商城不复昔日繁华,可它对当下“文化健忘症”具有唤醒作用,堪称“实物版清明上河图”。
⑤洪江古商城自然拥有不可替代的旅游景区价值,却没有过度商业化开发,当地从保持历史文化内涵入手,恢复明清古建真实身份,再现昔日古商城独特景观,足可称为中国内陆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活化石”。
⑥无论走进钱庄票号酒家客栈,还是走进报馆学堂民宅寺院,你都会感觉数百年间的商埠生活从未间断。走进镖局大院,恰逢“客户”与“镖头”洽谈镖银事宜;来到税务衙门,可巧官员正在对当事人问案;半路遇到客栈,那“原装店小二”已然迎将出来……
⑦时值正午,从巷道里飘出阵阵饭菜香气,原来这座古商城仍然生活着原住民,使得处处充满人间烟火,令人顿生亲近感。是啊,这座保留完好的古商城如果缺了日常生活气息,我们等同流连于整洁清静的博物馆里,只见到照片与展品。我们在鲜花与塑料花之间选择,当然心仪前者。
⑧于是心生感慨。洪江古商城之所以完好如初,或许因为坐落邻近湘西雪峰山边远地区,“养在深闺人未识”。倘若成为地处通衢、举世皆知的热门景区,恐怕就会面临过度开发的商业化挑战吧。
⑨出于对古商城原汁原味的珍爱,不免暗生几分担忧——洪江古商城千万不要成为某某旅游景区那样,失掉骨子里的历史文化内涵。关心这座距自己生活尚远的明清古建筑群落,也算是我的心情吧。
⑩沿着石板路下坡而行,宽巷左侧的“天钧戏院”引人驻足。我详细阅读“天钧戏院”的文字介绍,颇为惊喜。
⑪“天钧戏院为天津人所建,此处除演出戏曲外还上演话剧和放映无声电影。当时在洪江的京戏班有闻名黔东南享誉三湘的美猴王陈俊伦、刀马旦云丽霞、名丑郭少亭等名角,演出经久不衰。抗战时期著名话剧演员殷秀岑也曾来此献艺。”
⑫我是土生土长的天津人。此时身在洪江古商城,“他乡遇故知”之感油然而生。此前不知陈俊伦、云丽霞、郭少亭等名伶大名,却知道与民国喜剧演员“瘦猴儿”韩兰根搭档的“头号胖子”天津籍殷秀岑,俩人胖瘦搭配曾经合拍电影《难兄难弟》。
⑬依据上演话剧和无声电影判断,我以为“天钧戏院”应当始建于清末民初,也就是说百年前这里依然繁荣昌盛。
⑭我急于了解“天钧戏院”始建者姓甚名谁,询问戏院工作人员,皆遇拨浪鼓也。看来是无从考证了。这是此行留下的小小遗憾。
⑮天钧戏院为天津人所建。为何取名“天钧戏院”而不叫“天津戏院”呢?告别洪江古商城时我忽发奇想:举凡国内诸省方言口音,只有吉林长春说“天津”而发音“天钧”,莫非是吉林籍天津人远道洪江始建这座“天钧戏院”?
⑯沅江奔流,不舍昼夜。我带着这近乎孩子气的猜想,离开让我“他乡遇故知”的洪江古商城,却牢牢记住这方水土。
(取材于肖克凡的同名散文)
文本一:
人世间(节选)
梁晓声
周秉义从北京调回了本市,终日足不出户,只是看书,偶尔也与冬梅晚饭后看看电视剧。
冬梅的耳中刮进了一些关于丈夫任职的议论。她忍不住问:“确实是平调回来了?”
他肯定地说:“是啊。”
她又问:“到底为什么?”
他奇怪地反问:“我信中不是写了吗?”
“你想干的实事,到底是什么实事呢?”
“现在说了也没用,得看这次怎么任命。先不聊这个话题,好不好?”
“跟我还有什么不便说的吗?是不是在北京没干好啊?”
“看你,我说不聊了,你偏要聊这个话题!我在哪个岗位上没干好过?我离开北京前,领导还给我开了欢送会呢!干得不好能有那种待遇吗?”
冬梅心中疑惑,也只好不再问下去了。
春节过后,组织部门下达了正式任命,周秉义担任副市长,他的分工只有一项,主抓招商引资,尽快改造城市面貌,消除土坯房,促进本市房地产业发展。
一天下午,周秉义来到弟弟家,让秉昆陪他在光字片走一走。那天降了一场大雪。
秉昆说:“哥,这么大的雪,改天吧。”
秉义说:“我正是因为下这么大的雪才来的啊。没人出门,也就没人注意咱们嘛,想看哪儿看哪儿。”
老哥儿俩逛起光字片来。光字片的面积比以前大了,人口也比以前稠密多了。大雪覆盖之下低矮的土坯房一片连一片,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稍一细看,都会从积雪之下发现外露的种种肮脏——垃圾堆,各种令人作呕的脏水结成了冰。老哥儿俩在光字片转啊转,不知不觉天黑了。
……
常进步下班比往日早了些,他从窗口看到秉昆,迎出门来。常进步他妈与周秉义,当年是职工与老领导关系。周秉义做党委书记,常宇怀是他最倚重的中层干部,他们夫妇和周秉义的关系非同一般。
“嫂子!”面对满头白发的烈士遗孀,周秉义的眼泪夺眶而出。
常进步他妈拉着他的手微笑着说:“知道你调回来了,工作肯定忙,何必来看我们呢!”
周秉义说:“对不起,嫂子,我本该经常来看你们的啊!”他侧转身,一手捂面,泣不成声。
“进步,还不快请你周叔叔进屋!”常进步他妈拉开了家门。
周秉义回到当年的军工厂家属区,他内心五味杂陈。周秉昆心里越发有点儿瞧不起哥哥,觉得哥哥一点儿也没有副市长的风范,在小事上那么感情外露。
四月,天刚转暖,光字片受了一场虚惊。某日来了几组测量小队,临街住户人心惶惶,以为要修路。修路当然是好事,可那得拆除多少房屋啊!一旦被拆除了,都住哪儿呢?有人与测量队的人攀谈,才知道不是要修路,而是要对光字片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
半信半疑的人们又问,“大刀阔斧”怎么理解呢?
测量队的人说,他们也不清楚,那是一位副市长的原话。
人们猜想,那肯定就是周秉义啦!光字片的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测量队接连测量了数日,整个光字片也接连亢奋了数日。
此后,每天晚上总会有几个男人相约来到秉昆家聊天。他们回忆起了秉昆父亲周志刚,周志刚虽然没享着大儿子的福,全光字片的人可托上周秉义的福了。谁承想光字片会出一位副市长呢?他是光字片的大救星啊!男人们聚到周家,想知道对光字片“大刀阔斧”的改造究竟何时开始?将改造到什么程度?光字片的人家也能过上享受燃气灶和自来水的生活吗?
对于他们的探问,周秉昆一句也回答不了。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哥哥了。
“五一”过后,大队的建筑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光字片进发,建筑大军的载人卡车彩旗招展。光字片的青年闻讯后,骑着自行车迎接,但建筑大军的目的地分明不是光字片。建筑大军一直往前开,开到了马路尽头——虎皮冈,在那里安营扎寨。
光字片的人们疑惑极了,一拨接一拨到周秉昆家问个究竟:难道你哥要在那地方为咱们光字片的人建楼?那可是连兔子都不刨窝的地方啊!咱们光字片就是再烂,毕竟属于城区啊!秉昆,你一定要替我们问问你哥……
与测量队刚离开那几天相比,光字片人们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满怀憧憬到感觉被耍了,男人女人们询问起周秉昆时都义愤填膺。
虎皮冈那边,昼夜机声隆隆,工程突飞猛进。十月份,两排十幢二十层高楼在虎皮冈拔地而起。市政府发布了正式公告,宣称那里将成为本市的“希望新区”。
那天晚上,周秉义终于现身弟弟家……
第二天,秉昆媳妇郑娟去派出所把全家的户口迁出。她又到新区,在市公安局接待点把户口落上。
那事成了一条新闻,却没引来多少人效仿。光字片的人们仍在观望。
有人说:“周家哥俩演起双簧来了!”他们都有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新区为周家的到来开了欢迎会,周家的门面房和两居室住房都经过了简单装修。
后来,光字片开来了卡车队,连续替一些人家免费搬家,搬往新区。
周秉义终于在光字片露面,他站在一辆小卡车上,那天他精神抖擞,向人们讲话:我从小到下乡前生活在这里,我们老周家三个儿女,没有什么瞒得了光字片的人。咱们光字片人家的许多长辈,一九四九年前就居住于此,当时这里叫穷人窝。后来,他们中许多人成了东北解放后最早的产业工人,这个地方也不再叫穷人窝了。但是,这里却一直住着本市很穷的人家。
我不是在北京当官当不下去了,我是自己要求调回来的。为什么呢?我老了,快到退休年龄了。
近年来,光字片的存在越来越成为我一块儿心病。一想到咱们光字片,我就心疼生活在这里的父老乡亲。新中国成立半个多世纪,光字片却变得比当年更糟糕,处处不堪入目。人掉进厕所的事发生几次了,还淹死过孩子。我知道,从大人到孩子,谁都不愿再生活在光字片了。
我想在退休之前,将光字片彻底改造。这很不容易……现在我要做的事完成一半了。大家已经看到,光字片与过去不一样了……
(有删改)
文本二:
长篇小说《人世间》以北方某省会城市的一个平民区为背景,以周志刚一家的生活轨迹为线索,从20世纪70年代写到21世纪初,小说刻画了十几位平民子弟跌宕起伏的人生和奋斗历程,将其嵌入到中国社会50年来的上山下乡、三线建设、恢复高考,知青返城,对外开放、国企改革、个体经营、棚户区改造等历史事件和发展进程中,既写他们生活的磨难与困苦,更写他们怀揣梦想而艰苦奋斗的尊严与荣光。
2019年,《人世间》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颁奖词中说,“梁晓声讲述了一代人在伟大历史进程中的奋斗,成长和相濡以沫的温情,塑造了有情有义、坚韧担当、善良正直的中国人形象群体,具有时代的、生活的和心灵的史诗品质”。
(摘编自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