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梅
马卫
苦梅又叫乌梅,个小,肉少,汁酸。如果不是没有吃的,孩子们是不会去吃苦梅的。一个姑娘却偏偏取了这么个名儿,不过也难怪,山区农村生活苦嘛。苦梅一出生,就和饥饿结伴,要不是后来包产到户,苦梅一家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苦梅二十岁的时候,成了新媳妇儿,
“新媳妇儿,憨憨人儿,不说话儿,给糖走人儿。”儿歌嘛,小孩子嘴甜,诳糖吃。到了夜深人静,客人们离开,苦梅才发现,进新房的怎么不是先前相亲的那位男人呢?
男人一脸的木讷,呆呆地站着,半天才嗫嚅出来,以前相亲的,是他表哥;自己丑,所以找表哥代替。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何况,男人家拿了钱,给家里砌了砖房,让哥娶上了嫂子。拿妈的话说就是——长得帅,能吃么?
男人没有啥手艺,除了干地里的活,干不了其它。可是粮食价格低,除去农药、化肥、种子,赚不到啥钱。就这样过了七八年,孩子也读小学了,家里仍然一贫如洗。
苦梅对老公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辈子也致不了富。
男人却安于现状,不缺吃不缺穿,还要求啥呢?可是经不住苦梅天天纠缠,最后男人让步了,苦梅和她的表姐进城,一个去给人帮厨,一个当超市营业员。
苦梅在超市,极认真。别人忙里偷闲玩手机,她没有。别人喜欢小喇叭广播,讲奇闻怪事,苦梅不知道。苦梅就像个机器人,陀螺似地转,特别热心给人介绍商品,帮老人购物。
苦梅的勤奋和本分,换来了一个领班的岗位。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当上了领班,工资竟然是营业员的倍数,而且轻松多了。所以,苦梅工作更加认真。
苦梅出事,是在一个周末。
那天,她在商场巡视,检查工作,发现有一位叫巧芋的营业员偷吃话梅。如果偷吃几个,谁也不会发现,商品有一定的损耗率。但是规定是死的,营业员绝不能吃和拿商场的商品。一旦发现,轻则扣工资,补损失;重则开除,或送派出所。
苦梅没有当场揭露巧芋,女人家谁不爱面子呢?
把巧芋叫到办公室,给她倒上水,才说了自己看到的事。没想到,巧芋一百二十个不承认。她说:提奸捉双,拿贼拿赃。你既然看到了我偷吃话梅,为啥不当场拿住?现在,你是污蔑我!我和你没完。
苦梅没想到好心没有好报,气得粗气红脸:这次就算了,如果我再拿住了你,你走人!
苦梅只能这样说了。她知道,这些营业员,差不多全是乡下来的,拿着低薪,还要养家糊口,难呢。只要巧芋改了,这事就算了。
苦梅和表姐合住的出租屋,表姐回来一般要一点左右。那晚,苦梅值晚班,回家时快十一点了,还在夜摊上吃了碗米粉。就在苦梅开门的时候,突然蹿出一位蒙面男人,把她踹倒在地,给她几拳,几脚,嘴上说:臭婆娘,懂事点,不要管得太宽。这次放过你,要是你再多嘴,把你脸划了!苦梅虽然来自农村,有一把力气,可是相对于男人,那是蚍蜉撼树。
蒙面人走了,半天苦梅才起来,回到屋内,见腿上身上的瘀痕,忍不住哭了起来。不用想,这事肯定是巧芋干的,听说,她一人在城里,常和些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所以,巧芋特别好打扮,身上也不差钱,上班极不认真。
表姐回来的时候,见苦梅这副样子,问了半天,苦梅才嘟咙出来。
苦梅并不怕巧芋,是怕巧芋勾搭上的野男人。为了安全,苦梅辞职了,经理挽留她,她坚决回家。孩子见她回来,高兴地溜到她怀里,就不离开。老公见她回来,嘿嘿直乐。
伤不重,养了一周,就复了原。
苦梅是个闲不住的人,经过三年的打工生活,她明白一个道理:要得富,开店铺。
苦梅开了村里第一家超市,当然不能和城里的比,不过两间屋大,主卖副食和生活必用品。不用请人,自己和老公亲自干。货自己去进,晚上做台帐。
乡里人虽然计较价钱,但绝不会偷东西。一个月下来,挣的比她在城里打工还多一倍。
苦梅家渐渐富了,有了彩电,有了冰箱,还给老公买了摩托,进货也方便。至于田和地,只种谷子、蔬菜,剩的种树。
她家没有种其它树,只种苦梅。人们不太理解,苦梅也不解释。乡下人都知道,苦梅味酸、涩、平,敛肺、润肠、生津、解酒,良药呢。村里人常来讨用,苦梅一概白送,尤其那些爱喝醉酒的男人们,她们嘴上还要占便宜:苦梅,吃你呢!
苦梅的脸上,全是笑。嘴上说:吃我?酸死人!
围棋与国家
林建超
围棋起源于中国,是黄河文明的产物,其形制弈法等都饱含着文明母体的基因和特征。围棋极可能源自上古时期的结绳而治、河图洛书和周易八卦,因为其形制、内涵与中华文明的源头相符。
围棋的产生和发展,始终与弈者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思考感悟联系在一起。围棋不仅对个人修身养性,而且对民族社会的群体心理产生深刻影响。
围棋是中华五千年文明的象征、民族文化的瑰宝、高度智慧的结晶,这种地位不是任何人封赐的,也不是带有感情色彩的主观结论,而是人们在反复实践和比较中认识到的,是随着社会和文明的进步而不断深化和升华的。
围棋的价值和地位是在与各种掷彩博累活动的比较中确立起来的。最早有文献记载的围棋活动是在春秋时期。从春秋到西汉,社会风气浮躁、趋利,具有运气性和刺激性、宜于赌博的博累棋流行甚广,围棋处于受挤压的位置,但始终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东汉中期后,社会风气转变,文明程度提高,思想更为自由,人们不满足于掷彩行棋的非公平的竞智斗巧,围棋更加受到人们的喜爱和重视,而曾经盛极一时的博累棋逐步走向衰弱,到唐代时完全消亡了。博累棋消亡的原因从根本上说是它们不符合我们民族的思想特征,不能满足人们精神生活的真正需求,而围棋在与它们的比较中表现出了本质上的优势。
围棋的价值和地位是在与传统礼教观念斗争中确立起来的。围棋作为反映和体现人们心灵自由的智力博弈活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认为不符合传统伦理观念。后来,人们逐步认识到这些观念都是不对的。从东汉中后期到魏晋时期,人们开始从生命意义上认识围棋的价值,就把围棋作为自觉的艺术追求和精神宣寄的工具,并把它纳入儒士必备的艺技。
围棋的价值和地位是从正反两方面的社会实践对比中确立起来的。人们在围棋活动的实践中逐渐认识到,围棋本身具有娱乐、教育、竞技、交际等功能。弈棋活动的负面作用不能归咎于围棋本身,而是人们自己对“度”的把握不好造成的。随着历史的发展,人们普遍肯定了围棋的功能和价值,确立了围棋在民族文化中的精髓和瑰宝地位。
对围棋,不能神化,也不能矮化。正确认识围棋价值的出发点,应当是“国艺价值观”。所谓“国艺”,就是与国家民族有深厚渊源,上升到国家层面,能够反映民族精神需求的艺术和技能形式。儒家开始只承认“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其中没有围棋。到魏晋时人们对“艺”有了崭新的认识,突破了儒家历来只重“六艺”的传统,把围棋纳入“艺”的范围,围棋登入“国艺”的殿堂。事实证明,围棋在民族文化中的精髓和瑰宝地位,也只有“国艺”一词才能相配。
(节选自《围棋与国家》,有删改)
瓦下听风
彭家河
瓦是乡村的外衣。
当再次提起瓦的时候,我已远在他乡,多年没有回老家那个小山村。想起故乡,眼前还是当年离开时的景象。绿水青山不见苍老,而我却早生华发。
在延绵而舒缓的群山中,村落就像灌木丛,一簇一簇地分布其间。远远望去,几面灰白的墙壁和青黑的瓦顶在墨绿的草木间若隐若现,仿佛被弯曲山路串起的葫芦挂在重峦之中。看到了瓦,也就看到了家,心里就踏实了。
在乡下时,盯着瓦顶发呆的时候也不少。早年乡下没有通电,也没有多少书看,特别是感冒生病后,能做的事就只有躺在床上数檩子、椽子和亮瓦。川北多柏树,檩子都是去皮粗略打整的小柏树,椽子则是柏木板,年辰一久,灰尘和油烟就把檩子、椽子染成与老瓦一样的黑色。在漆黑的房顶上,只有几片亮瓦可以透些光亮进来,不过瓦上的落叶和瓦下的蛛网已让光线更加昏暗。亮瓦是玻璃制成的,能透光,但看不到瓦外的天空以及树木,要凭借瓦上的声响,才知道房顶上的过客。如果声音是一路“咵、咵、咵”地传过来,那一定是一只无聊的猫;如果是急促的沙沙声,肯定是心慌的老鼠在顺着瓦沟跑。更多的时候,只是听听瓦上难以理喻的风,听风在房顶与瓦说些悄悄话。
瓦与风总有说不完的话。人听到的,只是极少极少。瓦与风一般都是轻轻絮语。我想,他们谈论的,无非是坎上庄稼的长势啊、西河里的鱼啊、二帽岭上的花啊,因为每年春节前,我爹都要上房扫瓦,扫下的就是麦子、鱼骨头、小树枝这些。瓦仿佛是从不喜欢外出的主妇,风就是一年四季在外面闯荡的男人,一回来就带些外面的小玩意,讲讲外面的小故事,把瓦哄得服服帖帖。当然,有时候瓦与风也会吵嘴甚至打架,夜里总有些瓦从瓦楞间翻起来,与风纠缠,有的还从房顶上落下,摔得粉身碎骨。听到“啪”的一声刺耳脆响,瓦下的主人都会心头一紧,然后不问青红皂白,对着房顶就大骂风,肯定是风的不对,瓦成天默默不语任劳任怨,风过来一会儿,房顶就不得安宁,瓦还要跳楼寻短,难道不是风的错吗?这些,风能说得清吗?风可能受了委屈,一路呜呜着跑了。落下房顶的瓦摔得四分五裂,抛弃在路边。别的瓦仍然低眉信首,与属于自己的那一绺风继续私语,或许他们对风对瓦的性格早已习惯,总有几片瓦会与风一起私奔,也总有几片瓦会宁如玉碎。乡下的故事,不就是这样的吗?
瓦只要上了房,盖在檩椽上,往往就是一辈子。要么是仰瓦,要么是扣瓦,仰瓦要上大下小,扣瓦要上小下大。有时,房脊梁上还会垒一排立瓦。每一片仰瓦的大头都要压在上一片仰瓦的小头下,每一片扣瓦的小头都要压在上一片扣瓦的大头下,而且所有的扣瓦都要压住仰瓦的边沿,这样严严实实,一丝不苟,才能遮风挡雨,营造一个温暖的家。瓦有瓦的命运,瓦也有瓦的规矩,乡下人肯定早就读懂了这些。
一年当中,乡下人待在瓦屋里最长的季节就是秋冬两季。庄稼都收种完毕,梅雨时节或者霜雪天气,无所事事的大人小孩子就团聚在一起烤火做些家务。但更多的时候,我则喜欢钻进温暖的被窝,垫着枕头靠着墙壁看小说,这样身心都温暖如春。我在乡下教书时,有年在南充人民中路一旧书摊上买回了所有的《十月》等文学期刊。有一天,我合上杂志,听着瓦上风声,突然明白,每一个人都在羡慕别人的人生,其实每一个人只能经历一种人生,通过小说,可以品味别人的酸甜苦辣,可以经历各种人生。一个人过好自己的人生,此生才有意义,重复或者模仿别人的人生既不可能也毫无意义。从此,无论是出入瓦屋豪庭、身居陋巷还是穿行都市,我都内心恬淡自信,对世间奢华,心如止水。
瓦下的孩子都一辈一辈长大,离开了瓦屋,走出了大山。估计都没有多少闲暇回一次老家,更没有多少机会再在瓦下静坐。我相信,每一片青瓦下,都沉睡着一粒怀乡的种子,总有一天,他们会在风中醒来,听听风中的故事。我相信,每一条都市大街上,都有来自乡下的孩子,总有一天,他们会怀念瓦下听风的日子。
(摘自《人民日报》2018年01月10日24版,有删改)
牺牲
(法国)罗尼斯
路易·拉米埃尔的脸色阴沉着,前额上有一道深深的皱纹。他的母亲胆怯又自豪地望着她漂亮的儿子。她一直为了他而操心,也为了他去吃苦,可是她比以前更爱他。
她已经是第三次问他了 , 他回答:“我刚才见到埃莱娜的父亲了。他当然知道我爱他的女儿,他知道埃莱娜也爱我。于是非常坦率地同我谈了,如果我能够拿出25万法郎,他就把埃莱娜嫁给我。这25万法郎将作为我在雨果·朗贝尔商店的一份股份。”
拉米埃尔太太激动地胡思乱想着:这倒是彻底解决一生生活的好办法。雨果·朗贝尔商店就像法兰西银行一样可靠。可是……
他们曾经有过这么多钱,甚至比这些钱还要多。路易把它们都挥霍掉了,他过了7年浪荡生活。当他明白破产已经临近时,他们除了拉米埃尔太太死后才能转让的终身年金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拉米埃尔太太叹了口气:“真的,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她用温和的眼光看了看儿子,又说:“如果我能把我的终身年金让出来的话……”路易的眼睛闪现出光芒,脸上出现了残暴的、贪婪的样子,他粗野地叫着:“可是你不能办到,还说这些做什么?!”
夜深了,附近教堂的钟声已经响过12下,拉米埃尔太太一直想着这件事。当路易晚上回家时,她迎着儿子走过去,轻轻地吻了儿子,低声说:“孩子,我有个想法,会有办法的,我们……会有希望……好好地拥抱一下你年老的母亲吧!”
儿子望着她,先是惊讶,随后,他想到了可能他会得到一笔财产,他便温顺地拥抱了母亲。
突然,母亲绝望地一边叫着:“明天,孩子,明天我就会告诉你的!”一边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跑进房间,赶紧关上了门,她不愿意失去儿子在她的脸上留下的亲吻的微温 , 打开了小药箱,从里面抓起了阿片酊药瓶,把药片一口吞了下去,扫除了阻挡路易·拉米埃尔幸福生活的障碍。
到梨花屯去
何士光
这故事开场时是颇为平淡的,只是后来,马车快要进梨花屯,而两个乘客也沉默时,回过头来看一看,兴许才有一点故事的意味……
一辆马车从白杨坝出来,车夫是个老人家。在一座石桥旁,他把一个中年人让到车上来。看得出,这是位下乡干部。
天色好晴朗。水田还没有栽上秧子,但包谷已长得十分青葱,初夏的山野,透露着旺盛的生命力,叫人沉醉不已。碎石的马路拐弯了,爬坡了,又拐弯了,又爬坡了。不时有布谷在啼叫,车上的人似乎打起盹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住。打盹的干部猛地抬头,看见有人正上到车上来。
“啊,谢主任?”来人犹豫地打招呼,似乎有些意外。
“是……老赵同志?”谢主任嗫嚅了一下,也有些突然。
车抖了一下,从横过路面的小小水沟上驶过。
谢主任把香烟掏出来,递一支给老赵:“去梨花屯?”语气中有和解的意味。
老赵谨慎地回答:“是。”
“去包队吗?
“是。胜利大队。”
“我也是!”谢主任和蔼地笑起来,“我们都是十回下乡九回在,老走梨花这一方!
笑颜使气氛松动起来。三只白鹤高高飞过,不慌不忙扇动着长长的翅膀,在蓝天里显得又白又亮……
“老赵,”谢主任开诚布公地谈起来,“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谈谈呢!为七六年秋天在梨花挖那条沟,你怕还对我有些意见呐!
“谢主任,你说到哪里去了!”
“实事求是嘛!当时我是工作队的负责人,瞎指挥是我搞的,该由我负责!有人把责任归到你头上,当然不应当!”
“我……”
“我也明知那条沟不该挖,一气就占了四十亩良田。但当时压カ大啊;上边决定要挖,社员不同意挖,是我硬表了态:我叫挖的,我负责!”
“这种表态,”老赵想了一想,“我也表过……”
“那是因为我先表嘛!”谢主任接过话头,“老赵,去年报上有篇报道,你读过没有?”
“哪一篇?”
“谈得真好!”谢主任不胜感慨地说,“是基层干部座谈。总结说:上面是‘嘴巴硬’,基层干部是‘肩膀硬’!基层干部负责任。像是报道的安徽……”
路转了一个大弯一一在一座杉树土岗前好像到了尽头,接着又一下子在马车前重新展现出来,一直延伸到老远的山垭口…
“正是这样嘛!”谢主任点头,“那条沟,责任由我负!”
“我也有责任!那是分派给我的任务。如果不是我催得紧,态度那样硬,说不定就挖不成!责任归我负!”
双方都有诚恳的态度,气氛十分亲切了,甚至到了甜蜜的地步。
路旁出现了一条水沟,水欢快地流淌着,发出叫人喜悦的响声……
他们无拘无束地谈下去了。谈形势,谈这次去梨花屯纠正“定产到组”中出现的种种偏差,等等。后来,拉起家常来了……
越近梨花屯,地势就越平坦,心里也越舒畅。突然,谢主任拍了拍赶车老汉的肩膀:“停一停!”
老人家把缰收住了。
“两年多没到梨花,看看那条沟怎样了!”
坝子上水田一块接着一块,已经犁过了。带着铧印的泥土静静地横陈着,吸收着阳光,像刚切开的梨子一样新鲜,透着沁人心脾的气息……
看不见那条沟。
谢主任问车夫:“老同志,那条沟是不是在这一带?”
“咹?”老人家听不清。
老赵大声说:“沟一一挖过一条沟啊!”
“嗯,”老人家听懂了,点点头,“是挖过一条沟。唔,大前年的事喽,立冬后开挖的。分给我们六个生产队,每个劳力摊一截。我都有一截呢!顶上头一段,是红星队……”
看来老人家说起话来是絮絮不休的。老赵终于打断了他:“现在沟在哪里?”
“哪里?”老人家摇着头,“后来填了嘛,去年,开春过后……”
谢主任问:“哪个喊填的?”
“哪个?”老人家认真地想了一回,“没有哪个。是我们六个队的人商量的。总不成就让它摆在那里,沟不沟坎不坎的!唔,先是抬那些石头。论挑抬活路,这一带的人都是好手,肩膀最硬……”
像我们在乡下会碰到的许多老人家一样,这位老人也有着对往事的惊人记忆。也许平时不大有机会说话,一旦有人听,他们就会把点点滴滴说得详详细细,有几分像自言自语,牵连不断地说下去。说下去,平平静静的,像是在叙述别人的而不是自身的事情,多少波澜都化为了涓涓细流,想当初虽未必如此简单,而今却尽掩在老人家略带沙哑的嗓音里了。
后来,老赵提醒他:“老人家,我们走吧!”
老赵的声意,柔和得有些异样。而且不知为什么,这以后不论是老赵还是谢主任,都没再说一句话。
啊,前面,杂树的碧绿和砖瓦的青灰看得见了。是的,梨花屯就要到了!
1979年5月 (有删改)
想北平(节选)
老舍
虽说巴黎的布置比伦敦、罗马匀调得多,可是比起北平来还差点儿。北平在人为之中显出自然,既不挤得慌,又不太僻静,连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最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街与住宅区不远。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不在有许多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周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每一个城楼,每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和西山呢!
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我不好学,也没钱买古物,但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种费钱的玩艺,可是北平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省钱省事而且会招来翩翩的蝴蝶。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来送到家门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几乎有诗一般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从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美国包着纸的橘子遇到北平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是的,北平是个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产生的花、菜、水果,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从它里面说,没有像伦敦的那些成天冒烟的工厂;从外面说,它紧连着园林、菜圃与农村。采菊东篱下,在这里,确是可以悠然见南山的。像我这样的一个贫寒的人,或许只有在北平才能享受一点清福吧。
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
五月的北平(节选)
张恨水
当承平之时,北平人所谓“好年头儿”。在这个日子,也正是故都人士最悠闲舒适的日子。在绿荫满街的当儿,卖芍药花的平头车子整车的花蕾推了过去。卖冷食的担子,在幽静的胡同里叮当作响,敲着冰盏儿,这很表示这里一切的安定与闲静。渤海来的海味,如黄花鱼、对虾,放在冰块上卖,已是别有风趣。又如乳油杨梅、蜜饯樱桃、藤萝饼、玫瑰糕,吃起来还带些诗意。公园里绿叶如盖,什刹海中水碧如油,随处都是令人享受的地方。但是这一些,我不能也不愿往下写。现在,这里是邻近炮火边沿,对南方人来说这里是第一线了。北方人吃的面粉,三百多万元一袋;南方人吃的米,卖八万多元一斤。穷人固然是朝不保夕,中产之家虽改吃糙粮度日,也不知道这糙粮允许吃多久。街上的槐树虽然还是碧净如前,但已失去了一切悠闲的点缀。人家院子里,虽是不花钱的庭树,还依然送了绿荫来,这绿荫在人家不是幽丽,乃是凄凄惨惨的象征。谁实为之?孰令致之?我们也就无从问人。《阿房宫赋》前段写得那样富丽,后面接着是一叹:“秦人不暇自哀!”现在的北平人,倒不是不自哀,其如他们哀亦无益何!
好一座富于东方美的大城市呀,他整个儿在战栗!好一座千年文化的结晶呀,他不断的在枯萎!呼吁于上天,上天无言,呼吁于人类,人类摇头。其奈之何!
太阳土
宁新路
每当我离家远去,母亲最担心我水土不服。
我的肠胃有敏感症,只认老家的水,挪个地方就水土不适闹肚子。母亲说拉肚子是肠胃在“换水土”。这次去离家很远的地方,一去要好几年不能回来,肠胃肯定得大“换”水土,定会拉得爬不起来。母亲很担心,就给我备了包东西,临上路的那天,她装在我衣兜里,嘱我每天喝它几次。
我知道那是一包土,是那晒了很多年太阳的土,叫“太阳土”,也叫“老土”,是那细如面粉的绵土。这是我每次出门,母亲都会让我带的东西。我带着它上路,母亲添了些安慰,我也少了些惧怕。
“太阳土”是老墙下的土,是太阳晒落墙上的灰土。“老土”收藏了太阳多年的炽热和光色,比寻常黄土更黄亮、暖融融。土被晒成了纯粹的土面,老人不把它看作是土,看作是太阳身上的灰,说它干净得很,灵气得很。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老人偏爱这土,喝它暖肠胃,出远门带上调理水土不服。
“太阳土”的名字好听,水却难以下咽,有苦酸辣涩麻咸等说不上来的味,入口喉咙发呕。母亲说常喝就不难喝了,喝惯就好了。这样的东西能喝习惯吗?我喝一次它难咽一次,从来没喝习惯过。虽难喝,我却是权把它当作母亲的爱心,才喝它的。想到喝土水的怪味,就想到土里什么都会有,土脏。想到土里的脏来,就想吐。可母亲和老人把它说得很神奇。老土难道真有神力?这让我注意起这老墙的土来。
老土里除苦酸辣涩麻咸外,那说不清的味究竟是什么?深想,一撮土还真不简单。一撮土来自一片土地,一撮土里有世代村人。土里,包含着这世上所有消亡的东西,也包括老祖宗的气息等一切。越想这土的生成,越觉得它复杂。
这墙的土坯是哪里来的?老人懒得回答我这问题。我怀疑这“太阳土”的墙,是来自村西荒地。那里有人常年打土坯,打的土坯不是村里打墙用,就是盖了房子。荒地虽是花草遍地的树林,当年却是坟地,挖出过秦汉唐的古董,也挖出过元明清的钱币和陶瓷,当然还有棺材的朽木、人骨和兽骨。这其中或许也有我的祖先。村人会用这土打墙。这老墙的土,虽被太阳晒成黄亮的尘埃,但它有祖宗的痕迹、遗留,有太多消亡生命的秘密。难怪这土的水,有神秘的气味,有说不清的味道。
这土的水,是真能疗愈肠胃,还是祖辈乡土情结的狭隘偏执?我无法判断。可它确有安抚肠胃的功效,它被我的祖辈确认,也被我的肠胃证明过。我之所以认可它的作用,是因每到异地水土不服时,喝这“太阳土”水,就像母亲抚摸了我肚子,肠胃会舒服起来。我便有点信了老人对它迷恋的说法,也不好再置疑母亲对它的偏爱。
来村的异地人也同样,初喝村里的水,大多水土不服,村人就让喝碗“太阳土”水,不适便缓解。这“太阳土”似乎有安抚人肠胃不适的功效。
是肠胃只认熟悉的乡土,还是乡土里有令肠胃熟悉的、源自母土的神秘元素?想来乡土里有“地气”,有母亲的“气血”,有出生在这块地上的生命的根。一撮“太阳土”就是乡土的根。这也许是这“太阳土”或“老土”的密码吧。乡土是生命的根,乡土里有灵气。乡土与生命的链接就是“太阳土”的神奇内涵。
水土的根里是祖先,每一粒土里都有祖先。大地上的生命倒下,也包括我的祖先,一切都入土,化作养育万物的圣洁的泥土,化作了水、草、树、麦、禽、布等供人吃穿用的物质。也在阳光、空气、水的烘烤、氧化、洗涤下,腐朽的物质变成了有魂的净土、“太阳土”。泥土变得纯洁而神圣,我不再嫌它脏。老墙的土被太阳晒“香”,“太阳土”是香土。
我一路上惦记着到异地的那杯水,也提醒自己离家时母亲反复叮嘱的,喝水时不要忘了放点“太阳土”。
我被拉到了大山里的哨所,风是咸的,水也是咸的,这里的水土我的肚子哪会“服”?我把几撮“太阳土”搅到水里,一口气喝下了,但还是拉了肚子。想必这水土对我肚子太“生分”,我喝它喝得太少了。我就连喝“太阳土”水,当然也吃了连队卫生员给的药片,肚子才安稳下来。“太阳土”喝完了,我的肠胃也终于适应了哨所的水土。是“太阳土”起了作用,还是卫生员的药片起了作用?我一厢情愿地相信是“太阳土”的功效。
习惯了异地的水土,从异地再到异地,仍是水土不服,仍会肠胃难受,就想老家墙上的“太阳土”。想起那黄亮的土,顿感肠胃舒服了起来。
(选自《文苑<经典美文>》,2018年4月期,有删改)
民主世界
老舍
在我们的这个民主世界——金光镇——里,要算裘委员最富于民主精神。
“没有法治的精神,中国是不会强起来的!”这句话,差不多老挂在他的嘴边上。他处处讲“法”。他的屋中,除了盆子罐子而外,都是法律书籍,堆得顶着了天花板。那些满印着第几条第几款,使别人看了就头疼的书,在裘委员的眼中就仿佛比剑侠小说还更有趣味。他不单读那些“天书”,而且永远力求体行。他的立身处世没有一个地方不合于法的。他家中人口很少,有一位太太一位姨太太两个儿子。他说,按法律上说,他不该娶姨太太。于是他就自己制定了几条法律,用恭楷写好,贴在墙上,以便给她个合法的地位。
裘委员这点知法爱法的精神博得了全镇人士的钦佩。有想娶姨太太的,必先请他吃酒,而把他自己制定的姨太太法照抄一份,贴在门外,以便取得法律的根据。
这样,裘委员成为全镇上最得人缘的人。假若有人不买他的账,他会引用几条律法,把那个家伙送到狱中去的。他的法律知识与护法的热诚使他成了没有薪俸的法官。他的法律条款与宪书上的节气(按:系指历书上的二十四节而言),成为金光镇中必不可少的东西。
虽然裘委员的威风如此之大,可是在抗战中他也受了不少委屈。看吧!裘委员的饭是平价米煮的,而饭菜之中就每每七八天见不着一根肉丝。鸡蛋已算是奢侈品,只有他自己每天早晨吃两个,其余的人就只能看看蛋皮,咽口吐沫而已。说到穿呢,无冬无夏的,他总穿着那套灰布中山装;假若没有胸前那块证章,十之八九他会被看作机关上的工友的。这,他以为,都是因为我们缺乏完善的法律。假若法律上定好,委员须凭证章每月领五支鸡,五十斤猪肉,三匹川绸,几双皮鞋,他一定不会给国家丢这份脸面的。
特别使他感到难过的是住处。镇上的房子太不够用。依着裘委员的心意,不管国家怎样的穷,不管前线的士兵有无草鞋穿,也应当拨出一笔巨款,为委员们建筑些相当体面的小洋房,并且不取租钱。可是,政府并没这么办,他只好和别人一样的租房子住了。
凭他的势力与关系,他才在一个大杂院里找到了两间竹篾为墙,茅草盖顶,冬寒夏热,有雨必漏,遇风则摇的房屋。不平则鸣,以堂堂的委员而住这样的猪圈差不多的陋室,裘委员搬来之后就狂吼了三天。把怒气吼净,他开始布置房中的一切。他叫大家都挤住一间,好把另外的一间做为客厅和书房。他是委员,必须会客,所以必须有客厅。然后,他在客室门外,悬起一面小木牌,写好“值日官某某”。值日官便是他的两位太太与两位少爷。他们轮流当值,接收信件,和传达消息。遇有客人来访,他必躲到卧室里去,等值日官拿进名片,他才高声的说“传”,或“请”;再等客人进了客室,他才由卧室很有风度的出来会客。这叫作“体统”,而体统是法治的基本。
他决定不交房租。他自己又制定了几条法律,首要的一条是:“委员住杂院得不交房租”。
房东是在镇上开小香烟店的,人很老实。他有个比他岁数稍大的太太,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也都很老实。他们是由河北逃来的。河北受敌人的蹂躏最早,所以他们逃来也最早。那时候,金光镇还没有走红运,房子地亩都很便宜,所以他们东凑西凑的就开了个小店,并且买下了这么一所七扭八歪的破房。金光镇慢慢发达起来,他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而房子,虽然是那么破,也就值了钱。这,使裘委员动了气。他管房东叫奸商,口口声声非告发他不可。房东既是老实人,又看房客是委员,所以只好低头忍气吞声,不敢索要房租。及至别的房客也不交房租了,他还是不敢出声。在他心里,他以为一家三口既能逃出活命,而且离家万里也还没挨饿,就得感谢苍天,吃点亏又算得什么呢。
裘委员看明白了房东的心意,马上传来一个小流氓:“你去向房东说:房子都得赶紧翻修,竹篾改为整砖,土地换成地板。我是委员,不能住狗窝!要是因为住在这里而损及我的健康,他必受惩罚!这些,都有法律的根据!此外,他该每月送过两条华福烟来。他赚钱,理当供给我点烟。再说,这在律书上也有明文!他要是不答应,请告诉他,这里的有势力的人不是我的同事,就是我的朋友,无论公说私断,都没他的好处。我们这是民主时代,我不能不教而诛,所以请你先去告诉明白了他。”
房东得到通知,决定把房子卖出去,免得一天到晚的怄气。
裘委员请来几位“便衣”。房东住在小香烟店里,家中只剩下太太与十三岁的男孩。便衣们把房东太太打了一顿——男人打女人是我们这个小民主世界最合理的事。他们打,裘委员在一旁怒吼:“混账!你去打听打听,普天之下有几个委员!你敢卖房?懂法律不懂?混账!”
打完了房东太太,便衣们把他十三岁的男孩子抓了走。
“送他去当壮丁!”裘委员呼喝着。“混账!”房东急忙的跑回来。他是老实人,所以不敢和委员讲理,进门便给委员跪下了。
“你晓得我是委员不晓得?”裘委员怒气冲冲的问。“晓得!”房东含着泪回答。
“委员是什么?说!”
“委员是大官!比县太爷还大的大官儿!”
“你还敢卖房不敢?”
“小的该死!不敢了!”
“好吧,把你的老婆送到医院去,花多少医药费照样给我一份儿,她只伤了点肉皮,我可是伤了心,我也需要医药费!”
“一定照送!裘委员放了我的孩子吧,他才十三岁,不够当壮丁的年纪!”房东苦苦的哀求。
“你不懂兵役法,你个混蛋!”
“我不懂!只求委员开恩!”
“拿我的片子,把他领出来!——等等!”
房东又跪下了。
“从此不准你卖房,不准要房租,还得马上给我翻修房子,换地板!”
“一定办到!”
“你得签字;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我签字!”
这样,委员与房东的一场纠纷就都依法解决了。这也就可以证明我们的金光镇的确是个民主世界呀。
(原载1945年《民心》(半日刊)第一卷,有删改)
一段叫父爱的距离
远方
在我老家,管“父亲”叫“爹爹”,小时候,我觉得这个称呼特别的土,和它一样土的还有我那寡言少语的爹爹。
我那个起早贪黑在刀具厂干活的爹爹,常年穿一身破旧的衣服,趿拉着两只四处开裂的鞋,稀疏花白的头发常蒙着灰尘,黝黑的脸上有几处被烫伤的斑痕。
1999年夏天,我考上县一中,要去40公里外的县城读书,离家的前一晚,昏黄的灯下,爹爹单腿跪地使尽全身力气在为我捆扎行李。正值盛夏,他额头上的汗混着灰尘往下滴,滴在了他的衣服上,滴到了我崭新的被子上。我心里一阵嫌弃,说了句让我悔恨终生的话:“明天你还是别去送我了,你要是去了,别人还以为你是我爷爷呢。”爹爹一怔,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接着又忙活起来,他没有抬头看我,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家丫头大喽,知道要面子嘞。”
第二天,因为行李太多,爹爹还是去送我了。他换了身新衣服,穿了双新布鞋,但在我那时的眼里,他沧桑的脸上依然写满了“土气”。那天爹爹没怎么说话,只是弯腰弓背默默地扛着东西,始终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到了宿舍,他放下东西就默默地退了出去。中午我们在校门口的小店里吃饺子,老板娘热 情而饶舌地搭讪:“这小姑娘和爸爸长得真像!”一直没开口的爹爹赶忙说道:“我家丫头长得好看, 像她妈,不像我。”爹爹说这话时,看我的眼神是幸福的,又是怯怯的。
我的爹爹正默默地拉开我们父女之间的距离。他在努力着不让我因他而难堪,甚或不让陌生人知道我俩有着割不断的血脉亲情。(只是当年懵懂的我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我伤害了父亲)
从此,在外面刻意地和我保持一段距离,成了爹爹的习惯。学校开家长会,他从不参加;他默默地支撑着这个家,给予我最大的宽容与支持。年龄渐长,我逐渐明白了父亲的用心,随之,愧疚和悔恨也在我内心里潜滋暗长……
以后,我一回到老家,即使明知道爹爹出去干活了,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找他。总是问:“妈,我爹爹呢?妈,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他又再刻意地拉开和我的距离。
2012年 2月,我的女儿出生了,大家都说孩子长得像外公。爹爹听到这话时,悄悄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是怯怯的,却又是幸福的。
我试图通过我的女儿来消弥我对爹爹的愧疚和悔恨,我时常抱着孩子骄傲地对别人说:“我家宝宝像极了外公。”爹爹也把这个外孙女疼到了骨子里,任我女儿在他身上撒野疯闹。我总是找各种借口拖着爹爹一起散步,他抱着孩子,我挽着他……
幸福的时光总是流转得很快!转眼,女儿两周半了,爹爹也一天天地老去,爹爹他还在老去!那天,带着一身辛劳汗味的爹爹刚进院子,就被我女儿扑了个满怀。我在旁边幸福地看着他俩,突然,女儿皱着眉头说:“外公,你身上怎么臭臭的?放我下来!”我抬手给了女儿一耳光,那是我第一次打她,女儿哇哇大哭起来,爹爹第一次冲我大吼:“你干什么! ”他放下孩子,一边哄她,一边尽量弓着身体,使自己和孩子保持着一段距离。
两岁半的女儿一定不知道,她的话一下子击溃了我内心伪装的忘却。那天,我固执地逼女儿向爹爹道歉,女儿含着泪似懂非懂地向外公说了声“对不起”。其实那句“对不起”是替十五年前的我说的。原以为借女儿之口说出来,我心里会好受一些.可内心却明确地告诉我:不是所有的错误都能弥补,更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由别人替代!
在一次与妈妈的聊天中,我才知道:当年县一中每次家长会后,爹爹都会拉着她问东问西,会一遍又一遍地看我的成绩单;那些年里,每当我放假回家,晚上一个人出门时,爹爹都会悄悄地跟在后面;最近这几年来,爹爹经常向他的老哥们炫耀我给他买的小礼物,甚至是我发给他的每一条短信。
而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
父亲就像子女人生路上指引方向的明灯。很多名人都说过类似的话,而我却要说,我的爹爹更像我身后的那盏灯,不耀眼,不炫目,但却给了我最温馨的守护!
也许在以后的时光中,我的爹爹还是习惯与我保持一段距离,但我知道,维系这段距离的是爹爹力所能及的爱。幸好,他从未走远!幸好,他还未走远!
(原文有删改)
穿过岑寂的碎片 朱以撒
那方不毛之地一直为我神往。
我常常会留意典籍上、画册上的一些残破纸片。这些纸片总是令我心弦一颤:该不会又是楼兰的碎片吧?凑近一瞥,十有八九,真是楼兰出土的残破纸片。
楼兰,真是离我太遥远,又太亲近了。
曾经想过,楼兰于我来说,已不是地域上的一个名称了,而是一种精神领域的烙印。一开始我不知它具体的方位,只为那种莽原气象苍凉气息吸引,心想什么时候也走去看看。后来有人告知楼兰在罗布泊附近,不由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啊!行动的信念顿时萎缩了不少。倘没有天赐的力量,是断断难以进入这神秘领地的。
我分外喜爱楼兰的残纸,从外观上看,边缘都被对光的风霜啃噬得斑驳陆离,犹如一片片洞见筋脉的黄叶。原先,贯穿纸片使其排列有序的细韧皮条,经不过风雨磨洗,不知哪一日清晨呼啦啦分崩离析,这一摞摞记载楼兰心迹的奇纸本霎时如天女散花,散乱而破碎,再也无从整理。有序顿成无序,整饬变成芜杂。一些重要的记载被风吹雨打腐烂去,一些关键的词组也剥蚀风化,神秘的气息开始飞扬,越往后越神秘莫测。这里总是苍凉之至,只是死寂中蕴含无限的饱满。我想会有一些人,面对那无尽荒漠的方位,踮起脚神往地张望。
我们完全可以在精神上还原、再现当年丰饶的场景!
两千多年前的楼兰,何等富庶和滋润呀!这个美丽的绿洲王国有如丰满而妩媚的少妇,林木葱茏,水草丰茂,波光荡漾,百鸟啁啾,真正是一片乐土。它使黄河文化、恒河文学和古希腊文化水乳交融。楼兰以它的消失,使人感到再滋润饱满的生命,也会如流星一般,在瞬间化为虚无。
这些古典的碎片由于没有完整性,它使人们也就看到一个碎片的楼兰,只看到那些舞文弄墨的楼兰人迷蒙的背影。在我把玩到的一些墨迹里,这时的书体,正处在隶楷若即若离的阶段,那种楷有隶意、隶含楷法的驳杂胶着状态,有味品之不厌。这些墨迹和相应时期的魏晋名流风格如隔江海。楼兰残纸墨迹总是那么素朴,淡墨青衫—般天然动人。当然,这些笔画真的没有写好,读起来直让我皱眉头,不像是专门训练过的书手所为。深目高鼻的楼兰人,此时还没有学会含蓄呢。有时用笔恍若马背上挥刀,直通通地就挥了过去。这宛如在纸面上作长枪大戟格斗,咣当作响。我当然不太习惯这种表现方式,觉得太抛筋露骨,只是书写中一如既往地不作态,则是我屡屡赞美的。这时的江南名士,已经能写得一手流畅婉转的好字,楼兰人的字迹却都处在未完成的品相里,似乎等着后人去弥补。可是我感到了字里行间充溢的宗教神秘的气息。佛教进入中原,首先要途经此地,是这里的人过早地皈依了吗?这真是一个饶有深味的问题:有技巧的人足以达到完美,却全然写不出如此韵致,是心灵空间缺少了什么吧?
我觉得没有必要回避斯文赫定这个也许会让人不愉快的名字。20世纪初,这个具有探险血统的人就来到罗布泊附近的荒漠上,发现了遗弃千年的楼兰遗址,挖掘的序幕就此拉开。华尔纳动了点科学的脑筋,发明了一种特殊的胶水,专门用来粘走那些活灵活现的鲜艳壁画;还有一位叫范莱考克的德国人更绝,跑到荒无人烟的高昌故城的柏孜克里克石窟,硬是用犀利的狐尾锯,把壁画连土锯了下来,然后装箱运走。
这类事情在那个时节委实太多。如今风沙越来越沉重地覆盖在楼兰遗址上,终日无绝,漫过基础,漫过墙堞,漫过城楼,着力剥蚀着突兀处,料想在不久,就连高耸的烽燧也要被遮埋,遗址外却将茫然无存。一切绚丽和辉煌,在如许长的岁月中,被黄沙摧残成一片迷蒙。
只余下楼兰残纸了。它们尽管是残片,却必将长存,就像楼兰上空的长风和楼兰身体上的沙丘一样长存。这些碎片有自身的特性,获得朴素的色调和质地,尤其是时日赋予了它们长存的生命力,已不惧怕世俗利侵入了。
我慢慢地走近楼兰,当然是心路历程接近了。楼兰在我心目中破碎万端,和碎片的纸本一个模样。其实,认识一个世界要达到周全是不可能的。面面俱到,反而什么都达不到,什么都肤浅之至。
从史料的完整性要求来衡量,碎片使人怜爱不已,但它的物质价值已抵不上完好者。若从审美价值上说,碎片却具有相当强的象征性,借残象以会意,妙在存残之间,藏显之外。碎片才是历史的真实写照,洗尽了绚丽的色彩,蕴涵着久远的苍烟落照,一身的素朴憨厚,一看就知道穿越了千年岑寂。凝视这些碎片,感伤的潮水还是不由自主地侵袭过来。
有时用笔恍若马背上挥刀,直通通地就挥了过去。这宛如在纸面上作长枪大戟格斗,咣当作响。
龙须巷
韦名
龙须巷虽然数百年出不了龙,却因县衙所在,永不贫瘠。巷里的人也多得教化,民风淳朴解放后衙门里面是公社,外面是派出所,一般人轻易不会到。
1960年的夏天,我和几个小朋友却齐齐进了派出所1960年的龙须巷,路面还是清一色油麻石,走在上面梆梆响。但那时,更响的是肚子,天到晚,我们肚子咕咕响。见了路上像番薯一样的石块,眼睛都发直。巷子里的大人开始有人脚浮肿如水桶,我们小孩子个个皮包骨,面黄肌瘦。
“我找到吃的啦!”那天,高个子猴神秘兮兮地把我们几个叫在一起。
猴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头,他告诉我们,每三天有个外地人挑着两筐东西经过龙须巷,“我侦察过了,他挑的可是豆箍,能吃!
“怎么才能弄到?”猴这一提醒大家都记起了这么一个人,可挑担的是个壮小伙,不好下手。
“大家听我的。”猴成竹在胸,咬着大伙的耳朵详说。
煎熬两夭后,是挑担人经过龙须巷的日子。我们按照猴的部署,早早到位后晌午,挑担人来了。当他进入我们的预定区域后,猴给山羊使了个眼色山羊是我们这群人里跑得最快的一个。按照猴的计划,山羊找到机会,从挑担人筐里抽出柄豆箍,然后狂奔,甩开挑担人。在挑担人追赶山羊的时候,其他人一哄而上,每人拿走一柄豆箍,分散跑开…
得不说,猴的计划是一个完美的计划。山羊得手了,挑担人果然中计,放下担子,狂追山羊我们一哄而上,拿了东西又一哄而散我们得手了!山羊却未能脱身:山羊被“俘”了—被挑担人送到龙须巷派出所失手的山羊,供出全盘计划和全部参与人。
我们全都落在了迷瞪眼的手里迷瞪眼是派出所的一名胖警察,话不多,长着个刀疤脸。据说是打日本鬼子时落下的伤疤。迷瞪眼是有名的狠角色,他的狠招,龙须巷里传得很神乎。即抓住了人,先是一瞪。迷瞪眼的一瞪,眼里放青光,就像一把利刃,能把被抓的人剜得心虚发毛。再是一吼,“老实从宽,抗拒从严!”这八个字,从迷瞪眼的嘴里吼出,字字如炮弹,打得屋里的蜘蛛网都会乱颤。
吼还解决不了问题、那就一拍。迷瞪眼一拍,简直是地动山摇。这三招都还不行,那就用最后一招——上手段。尨须巷里传他的手段很多,但谁也不知道迷瞪眼上的什么手段—没人经历过。
许是有狠角色迷瞪眼在,许是龙须巷本就民风淳朴,迷瞪眼一年到头没多少案子可办。
落到了迷瞪眼手里,我们料想一定没有好果子吃,吓得面如死灰,
“把拿走的豆箍都交回来!”迷瞪眼一瞪,我们个个都把头垂到了裤裆里同志,他们是抢不是拿!”挑担人纠正迷瞪眼。
“是你办案还是我办案?”迷瞪眼瞪了挑担人一眼挑担人嘴张了张没再说,脸却憋得通红。
“听到没有?赶紧把拿走的豆箍交回来!”迷瞪眼不看挑担人,朝我们吼,“再等待处理。”
除了山羊,我们赶紧离开派出所,去找刚刚藏起来的战利品——六柄黑黑硬硬的豆箍完完整整交回派出所。
“还有这个。”迷瞪眼指着挑担人刚才逄人带赃带回的一柄豆箍,“点点数,齐了没有?
齐啦齐了还不走?”迷瞪眼吼叫挑担人。
“他们,他们……”看着吓人的迷瞪眼,挑担人欲言又止。
“他们会得到处理的!”迷瞪眼不耐烦了转过身对着站了一墙的我们吼道,“罚你们一周劳动改造。一周后回来派出所报到!”
挑担人满意地挑着担子走了。一墙的芦柴棍齐刷刷低垂着头。
60年的夏天,这是我第一次进衙门里的派出所,第一次和小伙伴们接受劳动改造。这一年,我六岁迷瞪睩给我们安排的劳动改逵是到一片旱地,帮派出所拔花生。
那是一周幸福的劳动改造,尽管头上烈日炎炎,每个人都汗流浃背,但我们像掉进油缸里的老鼠,每天花生吃得饱饱的。
周后花生拔完了,劳动改造也到期了。我们齐齐到派出所,向迷瞪眼报到。
“滚!”迷瞪眼好像忘了我们的事,迷瞪着眼,大声喊着,赶我们走,清一色的油麻石,梆梆声四起。
“您还记得我们当年偷豆箍的事吗?”多年后,我回到龙须巷,专门去看迷瞪眼。
“是啊。”迷瞪眼很老了,眼睛更加迷瞪,人却异常清醒,一会反问我,“花生,好吃吗?”
我双手紧紧握着迷瞪眼的手,一个劲点头:“这是您老当年刻意安排的劳动改造?
“龙须巷民风淳朴!”迷瞪眼答非所问。
温煦的阳光照进龙须巷,斑驳迷离。一群小孩远远从阳光中跑来,巷里梆梆的响声依旧十分清脆。
(有删改)
黄河入海
很久以来,我对滔滔黄河如何注入大海充满了向往,那一番情景,是滔天巨浪?是长龙摆尾?或是桀骛不驯、浩浩荡荡?我一次次想象它的激越,想亲眼见到它的渴望与日俱增。2019年夏末,如愿以偿,我来到了黄河入海口东营。
一路上,我想起青海的好朋友梅卓,她是一位美丽的藏族女诗人,一直生活在青藏高原。她说她的父老乡亲敬畏雪山化出的涓涓溪流,从不敢用任何不洁之物亵渎流水。每逢吉祥的日子,她的乡亲们都会跋涉到雪山脚下取回清水,供奉在家里。梅单在说这些话时,一脸虔诚, 这使地本来好看的双眼显得更加清澈透亮。
我又想到曾经去过的青海三江源,那大江大河的发源地是如此宏阔而寥远,连锦起伏的可可西里山及唐古拉山脉横贯其间,高耸入云的雪山冰川巍峨庄严,一派圣洁,而雪山脚下涌出的清泉则如从天而降的仙女,一群群前后欢跳着,四处流动……一时分辨不清,是哪些涓涓雪水流归了黄河?
有关黄河源的记载,《尚书·禹贡》 即有“导河积石,至于龙门”之说。唐王朝和吐蕃来往密切,特地派遣过一些官员和旅行家在河源探访吐蕃王松赞干布,还在这一带迎娶了不远万里前来和亲的文成公主。这黄河之源,想必也勾起公主更加强烈的思乡之情,但她若能知道她的故事将随着黄河之水久久流传,成为民族亲情千秋美好的见证,一定会欣慰。
青藏高原孕育了三条大河:黄河、长江、澜沧江。黄河为何选择流向北方,这是大河深藏的秘密。或许她从巴颜喀拉山脉初生之时,便与长江、澜沧江心照不宣,以对生命无边的仁慈和默契,各自选择了不同的去向,在持续的前行中不断丰盈,哺育着亿万生灵。从雪山到海洋,这条中国北方的大河,流向西北干涸的山峦和土地,滋润了广袤的高原与平原,最后注入渤海。地经历了一路惊险传奇,是在山地峡谷间穿行,又随手造就出富饶的河套平原;随后急转朝南,飞流直下,将黄土高原的泥沙裹挟而去;继而摇荡前行,过三门峡,长驱直入,横贯华北平原;'在地奔向大海的前夕,将挟带而来的泥沙堆积成一块块新生的陆地,任那里绿芽萌发,草木葳蕤。
我追随着她的气息,终于来到了黄河入海口,也就是她不断簇拥而成的土地上。前往入海口的路上,黄河就在相距不远的大堤之外,行高处,能时时看到地万马奔腾似的流动,仿佛听到那大河的咆哮。
漫漫长路,她润泽了广袤的土地,孕育了中华文明。人们用这母亲河灌溉农田,兴修水电,她是沿途人民的生命源泉,也是文明得以为继和可持续发展的保障。但就在前些年,人们突然发现,黄河竟然出现断流现象,究竟是源头的雪线下降,黄沙遮蔽?还是沿途树木减少,水系退化?或是人们过度开发利用,造成环境恶劣河水干涸?下游有些河段竟然只剩了浅浅的水面,浅得人赤着双脚就能过河去,怎不叫人痛彻心扉?
欣喜的是,那片通往黄河入海口的葳蕤湿地,展现了东营人的良苦用心。近些年来,人们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至黄河源头,下至黄河入海口以及渤海,启动了全面保护的战略规划,还大自然以勃勃生机,日见成效。
受到黄河馈赠的东营似乎迎来了高原的某种气息,那受到呵护的湿地一望无际,青苍苍的芦苇枝叶舒展,密不透风,水洼里虫鸣鱼跳。辽阔的湿地成为鸟儿的乐园,每年南来北往的近六百万只鸟儿在此越冬、繁殖和歇息,丹顶鹤、白鹭、天鹅……数不清种类的鸟儿们在湿润的草地、密集的芦苇丛中优雅地翩翩起舞,它们组成曼妙的队列,在这片与大海相依的天空之上此起彼伏,高飞低唱,仿佛都在一同欢迎远道而来的黄河之水。
眼见得,黄河就要扑向大海了,那是她日夜奔走,终将回归的家园。她一定是远远地看见了那一片蔚蓝,从那么遥远的高原到此,她从未停歇,即便已是千辛万苦,也仍然毫不踌躇地奔涌向前,那排山倒海的波涛便是她急急的脚步。她有一些矜持,可以从她回卷的瞬间看出来,但终归,她气势磅礴地迎着海洋而去。
于是,那一道令人极为震撼的奇观便出现了:巨大的黄河浪潮与渺远的蓝色大海紧紧相汇,持续着,连绵不断……那是经历了无数厚土濡染而成的雄浑的黄,那是经历了从陆地——湖泊——海的沧桑演变的无尽的蓝,两者都是天地的原色。
这时候,你还可以明显地看到,奔腾而来的黄河即使进入了大海,但依然按捺不住地倔强。她在一派宽容的蓝色之上掀起一股又一股巨浪,浪的尖顶扬起一不屈不挠堆堆雪白,展现出大河一如既往的冰雪性情——她到此时,也没有忘记雪山的恩典,试图留下自己的本色。
在那里,在那遥远的、人的视线难以企及的海之深处,她终于化作了海。
(节选自2019年12月14日《人民日报》)
为党生活的人(节选)
[日本]小林多喜二(注)
我渐渐地连去要交通费、吃饭的时间也没有了。先是三天去一次,后来是一星期一次,再后来是十天一次,去咖啡馆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地方委员会、地区委员会以及工厂支部的工作都堆积在一起,有时一天要进行十二三次联络,早晨九点钟左右出去,一直要跑到晚上十点钟左右。回到住处,脖颈子硬得像一根棒子,脑袋像针刺似的发痛;好容易爬上了楼,就地趴在铺席上躺下了。最近这些日子以来,我简直就不能仰面躺下舒舒服服地睡觉了,由于过度的疲劳,大概是身体的哪个部位出了毛病,就像身体孱弱的孩子一样,只能趴在那儿睡觉。我想起我父亲在秋田种地时的情景,他从地里回来,常常连沾满泥巴的草鞋也来不及脱,跨进门槛就趴在铺席上睡起午觉。父亲不顾身子,拼命地干活。由于地租太重,那些满是石头磕子的“赖地”,村里人谁也不愿接手耕种,而父亲租种的比谁都多,想从这里多少捞一点收获,来填补一下生活。父亲就是这样把心脏搞坏了。——现在当我不能不趴着身子睡觉的时候,不由得不想到自己慢慢地跟父亲有点差不多了。但父亲不是去向地主抗议,要他们减轻地租,而是搞垮自己的身子,想靠拼命地干活来逃脱地主的剥削。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的情况和父亲不一样了。虽然我跟自己唯一的母亲断绝了往来,弟弟妹妹也不知道我的去向,如今连跟笠原住在一起的生活也牺牲掉了,而且连自己的身子也快被工作拖垮了。但是,这一切并不是像我父亲那样由于被迫着要更好地为地主资本家服务,而恰恰是为了反对地主资本家。
现在就连各个季节也成了我为党而生活的一部分。四季的花草、风景、蓝天和阴雨,在我看来都不是孤立的。天一下雨,我就高兴。因为出去联络可以打伞,人家就不容易看到我的脸。我希望夏天快快地过去,倒并不是我讨厌夏天,而是因为夏天一来,衣服穿的少了,我那有特征的身段(让这种特征喂狗去吧!)会一下子让人家识别出来。冬天一到,我就想:“好啊!又多活了一年了!又可以干工作啦!”只是东京的冬天过于明朗,对工作不方便。——自从转入这样的生活以来,我对季节不是不关心,反而非常敏感起来,敏感到几乎过去根本没有想象过但这和前年在监狱里的时候,对季节的变化感到的那种特别的敏感,又有明显的不同。
这一切都是在无意识中形成的,是自己被迫所过的生活不知不觉地造成的。本来在我还没有遭到警察追捕的时候,尽管那时已经献身于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但还是有许多“自己的”生活。有时还和厂子里属于同一个工会的伙伴们(这个工会是社民党系统的反动工会,我是作为那里面的反对派在进行工作)在新宿、浅草之类的地方一边散步,一边聊闲话;虽然受到工厂支部严格的政治生活的限制,但是像合法生活中应有的“交际”,看看电影(最近我连是否有电影的存在都完全忘记了)以及饮食吃喝之类的事情,仍然占据了我相当的一部分生活。有时还由于这些个人生活而把支部的工作拖后了一两天;而且个人的荣誉心还不知不觉地在作怪,当可以提高自己荣誉的工作和支部的工作发生矛盾时,往往先着手干自己的工作。当然,这些毛病在以后的工作中还是得到了改正。但是作为一个党员,还不能说我是过着“二十四小时的政治生活”。不过,这不只是我个人的过错。一个人如果没有一定的生活环境,主观上的努力总是有限的。当我的一切私人的来往都遭到隔绝,置身于党的工作以外的一切个人欲望都受到抑制的生活之中,我才体会到过去怎么努力清算也很难做到的事情,却出乎意料地非常自然、非常容易地做到了。过去需要花两三年的努力才能做到的事,现在缩短到两三个月就可以实现了。最初开始过这种新的生活的时候,就好像小时候和人比赛谁能钻到水里待的时间最长那样,也曾经感到过一种难以忍受的、说不出滋味的憋气。——当然啰,就是现在也不能说我已经经受了真正的困难的考验。喜欢引经据典的S,听我说要过“二十四小时的政治生活”,他就说,必须把自己锻炼成“一天工作二十八小时也不知道疲倦的人"。
最初我不太理解一天工作二十八小时这句话,可是当我一天不得不进行十二三次的联络时,我才懂得了这句话的含意。一个人的生活,同时也是阶级的生活。起码从我的本心来说,我是愿意接近于这样的生活。
……
快到月底了,看来工厂在三十号或三十一号就要实行解雇。
我们一向在传单和小报上号召必须要反对战争。如果工人们一旦因解雇而起来斗争,那就会如列宁所教导的那样,工人们会以“童话般的速度”,懂得为什么必须要反对战争。尤其是在制造军需品的工厂,可以引起目的性很明确的斗争。——现在首先必须要发起斗争。
我下了最后的决心。
(有删改)
【注释】小林多喜二,日本共产党党员,革命作家。1933年2月20日,因内奸告密而被捕,在敌人的严刑拷打面前,威武不屈,当日壮烈牺牲,年仅三十岁。《为党生活的人》是他最后一部中篇小说,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日本共产党人在一个军需工厂秘密地鼓动工人进行反战斗争的故事。
材料一:
梦境定理
你是否有这样的感觉,经常在梦中经历危机,包括战斗、被追杀、赤身裸体、跳下悬崖、溺水等等,其实这是一种模拟行为,芬兰的认知心理学家安蒂认为,在人类的睡眠阶段出现类似模拟逃跑的过程其实是一种行为遗留。进化心理学观点是,在梦中模拟逃跑是一种人类从未消失的生存本能,做梦的时候好比在夜间,而在夜间逃跑毫无疑问是最安全的逃跑时间,可以认为梦是一种适应进化威胁的过程,在梦境中模拟逃跑有助于我们在现实中脱离危机。
美国加州理工记忆研究所曾进行一项实验,在白天将一只小白鼠放入人造迷宫中,让它在迷宫中呆一整天,记录下小白鼠在不同位置的神经冲动状态,到了晚上小白鼠睡眠过程中,发现了小白鼠的神经冲动模式与白天接近,其实这是小白鼠在梦中回忆迷宫细节的过程,于是心理学家们得出结论,动物包括人类在梦境中具有极强的学习能力,我们在梦境中处理有效信息的能力远超出白天。人类的记忆能力理论上没有限制,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大脑会对信息进行筛选,是如何筛选的呢?在白天,你接受了大量的信息,包括新的人物形象、生活细节,显然我们无法完整的记忆,梦境则是一个回忆整理的过程。
上个世纪90年代,心理学家米奇森提出了一个在当时极具争议的理论,人类做梦的本质是为了快速遗忘。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很快忘记梦境内容,因为大脑会帮助你遗忘。他认为大脑可以看做一台电脑,在白天,我们的大脑接受各种各样的数据,但是它对数据的处理方式是固定的,到了晚上我们睡觉的时候,大脑开始接受随机数据,而白天的处理方式不再适用,而只有通过梦境建立随机的处理方式,所以梦境具有随机信息处理功能,是大脑的关键程序,遗忘则是正确的执行过程。
研究梦境的心理学家哈德曼在讨论情绪学习过程中,提出了一个猜想,他认为,做梦的过程可以理解为人类大脑对一些复杂情绪进行处理的过程,而梦境确实是一个比现实更加安全的地方,在现实不敢建立的连接都可以在梦境中实现,在我们看来梦境内容是妄想,其实是大脑具有防御性的决定,那么是否可以借助梦境这个特性来进行绝对安全的情绪治疗,梦境是一个缺乏压抑感,心理防御不足的场所,心理治疗也是最有效的。
材料二:
梦境实践——四大梦的故事
庄生晓梦
庄子有一天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梦境逼真到让庄子忘记了本我,认为自己就是蝴蝶,在梦中他极力寻找自己这个蝴蝶到底在哪。结果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还是庄子,导致一时分不清到底自己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自己是蝴蝶梦见了庄周。
人世间真真假假,是非难辨,眼见也不一定为实。遇事沉着冷静,不盲信他人,不轻易下结论,不评判他人的好坏。坚定自己的内心,做最真实的自己。无愧于心,方能乐得逍遥。
黄粱一梦
唐朝道士吕翁碰见一个叫卢生的人。卢生抱怨自己壮志未酬,家境惨淡。吕翁拿来自己的枕头给他,说:“你枕着我的枕头,就能实现你的志向。”梦中卢生回家,娶妻中举,当上宰相,经历人生大起大落、生离死别。
醒来后发现是梦,十分急切。吕翁说:“人生所经历的辉煌,不过如此啊。”卢生郁闷许久恍然大悟:“这是先生你遏止我的欲念啊,我哪能不接受教诲啊!”磕头谢恩后离去。
人的欲望是个无底洞,辉煌也是一生,简单也是一辈子。身外之物终是浮云,与其追求外在,不如修炼自己的内里。少做那些虚幻不实际的梦,认清自己和现实,才能让自己活得轻松,活的自在。
江淹梦笔
江淹年轻有为,是一个有名的文学家。可是年纪大了之后,文章变得平淡无奇,甚至连连退步。有一次,江淹在亭中午睡,一个自称郭璞的人,向他索笔,说:“文通兄,我有一支笔在你那儿已经很久了,现在应该可以还给我了吧!”江淹听了,顺手从怀里取出一只五色笔给他。据说自此之后,江淹文思枯竭,再也写不出好文章了。
有时候,梦是假的,事实却是真的。不论是才华也好,人情也罢,都有用完的那一天。只有不断充实自己,为感情注入新的基石,才能长久维护好家庭、亲戚和朋友,才能在社会中怡然自得。
南柯一梦
唐代有个叫淳于棼的人,生日那天喝得大醉,睡着了梦见两个紫衣使者请他上车,马车朝大槐树下一个树洞驰去。洞中是“槐安国”,他娶了公主,出任太守,把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后来敌国入侵,家破人亡。淳于棼惊醒,原来是大梦一场。
人生有很多经历就像这南柯一梦一样,或空欢喜一场,或有惊无险。鲜花不会因为凋零就放弃绽放,我们也不能害怕没有结果就不去付出。你只管努力,惊喜一定就在来的路上。
材料三:
梦境赏析
画作简介:
创作《梦》之前,47岁的毕加索与一位长着一头金发、体态丰满、容貌美丽的17岁少女初次相遇,从此,这位妙龄少女便成了毕加索的热恋情人和专职绘画、雕塑模:特儿。在这一幅具有立体主义风格的作品中,画家既表现了少女肉体之美,也表现了他自己对精神和肉体完美结合的追求。
毕加索64岁时给她的生日贺信中说:“在这个世界上,与你相遇才是我生命的开始”。这幅画作可以说是毕加索对灵与肉的最完美的体现。画面用线条勾勒女人体轮廓,并置于红色背景之前,肢体没有做分解,只是稍稍夸张的划分。色彩也极其单纯。《梦》与《镜前的女人》属于毕加索立体派和新古典主义相结合的产物。是形象极端自由性——线条和色彩自由组合的杰作。
用荣格的一句话来说:“无意识的集合体。”
文本一:
同一首歌
阿成
①某歌厅最近雇用了一个刘老头当勤杂工,这个刘老头老且不说,腿还有一点跛,嘴也有些碎,而且还贪杯。经理很快就不满意了。
②有一天,经理看见刘老头坐在一个包厢临门的地方醉眼迷离地抹眼泪,不禁又气又乐,便走过去问,您老觉得在这里受委屈了吗? 刘老头哭得正欢,不说话。
③经理往包厢里看,一个大腹便便头发油光锃亮的中年人正演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此公唱歌讲究作派,嗓子不错,自我感觉更好,他不老老实实照着音乐走,而是演绎成了一首摇滚歌曲,嘶哑狂放,但也挺有新意。这人唱完了之后,硬是作了一个挎枪行军的动作,舞池边上就有人吹口哨打响指,场面煞是热闹。
④经理收回眼光,你是因为这个呀,这是一首革命歌曲。刘老头瞪着眼睛,革命歌曲有这样唱法吗? 刚才唱歌的中年人此时也凑上来了,被老头满嘴的酒气熏得后退了一大步,他笑着说,应该怎么唱法?您当过兵吧?老头点点头。中年人也醒悟过来,敢情您老到过朝鲜? 老刘又点点头。另一个小姐接着道,您杀过美国鬼子吗?老刘愣怔了一下,摇摇头。围观的人们都哄笑起来。
⑤中年人说,您在朝鲜战场上是干啥的?老刘呼噜着鼻子说,咱是后勤兵,在朝鲜待了一个秋天,那一个秋天我们差不多都在挖坑。挖坑?您是说挖战壕吗?先前的那个小姐问。老刘说,挖坑就是挖坟。那边的冬天冷,土冻得厉害,就得在秋天上冻以前把坟预先挖好了。
⑥一个小伙子没有听清前面的话,冒冒失失地问,您给谁挖坟呢? 冬季大反攻呀,反攻不就得有阵亡吗,给咱们自己人提前备着呀。老刘抹一把眼泪,说,我们一边干活一边打赌,看谁能躺到自己挖的坑里。干活的时候我们扯着嗓子唱歌,不唱别的,就唱这首歌。多少年了,一直到现在,一听见这首歌就想起满山坡的空坟来……
⑦喧闹的包厢马上沉默下来了。
⑧沉默当然只是暂时的。此后的日子里,经理继续经营他的歌舞厅,老刘头继续当他的勤杂工。只是客人们在歌单上再也找不到那首“雄赳赳气昂昂”了。
文本二:
双关是一种“用了一个语词同时关顾着两种不同事物的修辞方式”(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谢榛在《四溟诗话》中称之为“指物借意”,实指一物,巧借他意。李调元在《雨村诗话》中称它是诗的“借字寓意之法”,借同一字,寓另一意。所以,尽管一语“双关”,而后者所“关”之意才是作者的用意所在。作为微型小说运用的双关,已不是个别词语的修辞问题,它已成为谋篇布局表达内容所使用的一种艺术手法。一类是利用标题词语的谐音来双关。比如《向不通》既是指作品中主人公的名字,又谐音“想不通”。另一类是意义的双关。它利用同一词语的多义,兼指文中彼此两件事,前者是实指,表达词语的一个意义;后者是虚指,暗示同词语的另一意义,创造出作品“复意”的深厚意蕴。比如《考》,一个“考”字,实写参加招生考试的考,从分数观点看,主人公没有考好;虚写考场上经受舞弊考验的考,在刚起步的人生道路上主人公对于道德上诚实与虚假、正直与邪恶方面的考验,却是考好了。这可以说是一场更重要的“考试”,真正决定着人一生的命运。同一“考”字,一语双关,而含意深邃,回味无穷。
(摘编自凌焕新《微型小说艺术探微》)
文本一:
白洋淀边的一次小斗争
孙犁
有一天,我送一封信到同口镇去。把信揣在怀里,脱了鞋,卷起裤腿,在那漫天漫地的芦苇里穿过。芦苇正好一人多高,还没有秀穗,我用两手拨开一条小道,脚下的水也有半尺深。
走了半天,才到了淀边,拨开芦苇向水淀里一望,太阳照在水面上,白茫茫一片,一个船影儿也没有。我吹起暗号,吹过之后,西边芦苇里就哗啦啦响着,钻出一只游击小艇来,撑船的还是那个爱说爱笑的老头儿。他一见是我,忙把船靠拢了岸。我跳上去,他说:“今天早啊。”
我说:“道远。”
他使竹篙用力一顶,小艇箭出弦一般,窜到淀里。四周没有一只船,只有我们这只小艇,像大海上飘着一片竹叶,目标很小。就又拉起闲话来。
老头儿爱交朋友,干抗日的活儿很有瘾,充满胜利情绪,他好打比方,证明我们一定胜利,他常说:“别看那些大事,就只是看这些小事,前几年是怎样,这二年又是怎么样啊!”
过去,他是放鱼鹰捉鱼的,他只养了两只鹰,和他那个干瘦得像柴禾棍一样的儿子,每天从早到晚在淀里捉鱼。刚一听这个职业,好像很有趣味,叫他一说却是很苦的事。那风吹雨洒不用说了,每天从早到晚在那船上号叫,敲打鱼鹰下船就是一种苦事。而且父子两个是全凭那两只鹰来养活的,那是心爱的东西,可是为了多打鱼多卖钱,就得用一种东西紧紧地卡住鱼鹰的嗓子,使它吞不下它费劲捉到的鱼去,这更是使人心酸可又没有办法的事。老头儿是最心疼那两只鹰的,他说,别人就是拿二十只也换不了去;他又说:“那一对鹰才合作哩,只要一个在水里一露头,叫一声,在船上的一个,立刻就跳进水里,帮它一手,两个抬出一条大鱼来。”
老头儿说,这两只鹰,每年要给他拾上一千斤。鬼子第一次进攻水淀,在淀里抢走了他那两只鱼鹰,带到端村,放在火堆上烧吃了。于是,儿子去参加了水上游击队,老头儿把小艇修理好,做交通员。
老头儿乐观,好说话,可是总好扯到他那两只鹰上,这在老年人,也难怪他。这一天,又扯到这上面,他说:“要是这二年就好了,要在这个时候,我那两只水鹰一定钻到水里逃走了,不会叫他们捉活的去。”
可是这一回,他一扯就又扯到鸡上去,他说:“你知道前几年,鬼子进村,常常在半夜里,人也不知道起床,鸡也不知道撒窠,叫鬼子捉了去杀了吃了。这二年就不同了,人不在家里睡觉,鸡也不在窠里宿。有一天,在我们镇上,鬼子一清早就进村了,一个人也不见,一只鸡也不见,鬼子和伪军们在街上,东走走西走走,一点食也找不到。后来有一个鬼子在一株槐树上发现一只大红公鸡,他高兴极了,就举枪瞄准。公鸡见他一举枪,就哇一声飞起来,跳墙过院,一直飞到村外。那鬼子不死心,一直跟着追,一直追到苇垛场里,那只鸡就钻进了一个大苇垛里。”
没到过水淀的人,不知道那苇垛有多么大,有多么高。一到秋后霜降,几百顷的芦苇收割了,捆成捆,用船运到码头旁边的大场上,垛起来,就像有多少高大的楼房一样,白茫茫一片。
老头儿说:“那公鸡一跳进苇垛里,那鬼子也跟上去,攀登上去。他忽然跳下来,大声叫着,笑着,往村里跑。一时他的伙伴们从街上跑过来,问他什么事,他叫着,笑着,说他追鸡,追到一个苇垛里,上去一看,里面藏着一个女的,长得很美丽,衣服是红色的。——这样鬼子们就高兴了,他们想这个好欺侮,一下就到手了。五六个鬼子饿了半夜找不到个人,找不到东西吃,早就气坏了,他们正要撒撒气,现在又找到了这样一个好欺侮的对象,他们向前跃进,又嚷又笑,跑到那个苇垛跟前。追鸡的那个鬼子先爬了上去,刚爬到苇垛顶上,刚要直起身来喊叫,那姑娘一伸手就把他推下来。鬼子仰面朝天从三丈高的苇垛上摔下来,别的鬼子还以为他失了脚,上前去救护他。这个时候,那姑娘从苇垛里钻出来,咬紧牙向下面投了一个头号手榴弹,火光起处炸死了三个鬼子。人们看见那姑娘直直地立在苇垛上,她才十六七岁,穿一件褪色的红布褂,长头发上挂着很多芦花。”
我问:“那个追鸡的鬼子炸死了没有?”
老头儿说:“手榴弹就摔在他的头顶上,他还不死?剩下来没有死的两三个鬼子爬起来就往回跑。街上的鬼子全来了,他们冲着苇垛架起了机关枪,扫射,扫射,苇垛着了火,一个连一个,漫天的浓烟,漫天的大火,烧起来了。火从早晨一直烧到天黑,照得远近十几里地方都像白天一般。”
从水面上远远望过去,同口镇的码头就在前面,广场上已经看不见一堆苇垛,风在那里吹起来,卷着柴灰,凄凉得很。我想,这样大火,那姑娘一定牺牲了。
老头儿又扯到那只鸡上,他说:“你看怪不怪,那样大火,那只大公鸡一看势头不好,它从苇子里钻出来,三飞两飞就飞到远处的苇地里去了。”
我追问:“那么那个姑娘呢,她死了吗?”
老人说:“她更没事。她们有三个女人躲在苇垛里,三个鬼子往回跑的时候,她们就从上面跳下来,穿过苇垛向淀里去了。到同口,你愿意认识认识她,我可以给你介绍,她会说得更仔细,我老了,舌头不灵了。”
最后老头说:“同志,咱这里的人不能叫人欺侮,尤其是女人家,那是情愿死了也不让人的。可是以前没有经验,前几年有多少年轻女人忍着痛投井上吊?这二年就不同了啊!要不我说,假如是在这二年,我那两只水鹰也不会叫兔崽子们捉了活的去!”
1945年
(选自《孙犁集》花城出版社)
请结合文本加以分析。
冰花种子
王腾
“爷爷,你今年不再冻花了吗?”文文说。
爷爷正用镊子小心调整着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工作室的人们看起来很早就都走了,文文身边放满了各种冰雕半成品,哈尔滨冬日的阳光穿过窗户上厚厚的冰层在这些晶莹的城堡和楼宇里散漫地折射,看上去仿佛它们自己都在发光,光洁的墙壁和里面精心雕刻的房间能同时看得清清楚楚,楼房的下面是各种冰花作品组成的点缀,盛开的鲜花和成群的游鱼保持着各自的姿态冻结在完全透明的冰块里,栩栩如生。
只是看到这些的人也同时会想到,只要温度稍稍高过结冰点,那些精美的房间和家具的棱角就会渐渐模糊,然后就是和这些高楼大厦一起慢慢化为一汪清水,你再也不会分得清哪滴水曾经是窗户,哪滴曾经是楼梯。游鱼会重回僵死,鲜花也会凋垂然后腐烂,生命盛极一时的记忆也随之而去。此时此刻的所有精美永远伴随着相同程度的忧伤,这是7岁孩子也能感受到的忧伤。
爷爷说过,这种感觉就是他喜爱冰雪艺术的原因。
“妈妈说你得了很重的病。”文文说,他想起了几天前全家在悲伤和压抑的气氛中度过的元旦,“妈妈说你就要走了。我还听到他们在吵架,叔叔说你什么也没能留下。”
“我哪都不会去的,冰化了之后,冰去哪了呢?爷爷只不过是要回到出生以前的状态,文文,这世界上的所有一切最后都会回到那里的,这一点都不可怕。”
爷爷放下了工具,让文文来看自己最后一件冰花作品,流动水结成的全透明冰块中是一段树枝,连接着枯黄的叶子,干瘪的豆荚正在爆裂开来,各种各样数不清的种子喷洒出去,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四周,有些已经发芽,抽出鲜艳的绿色,但大部分还没有。
“确实不如以前冰冻的月季和玫瑰漂亮是吧?可比起它们盛开的样子,现在却感觉这才是最值得冻住的时刻”,爷爷把桌上的冰花递给文文,“不过要记住冰做的东西都会融化,所以我们看的时候才会更加专心。”
“可是到了春天,这些种子会发芽吗?”
“啊,说不定真的会,说不定还真的能开花结果,应该等你再回家时就能看到了吧,好了,把它带上吧,咱们该走了,早点吃完晚饭还能赶上一会儿开始的冰灯。”
展会上的收藏家在春天到来前带走了它,气候正在发生变化,这是一个幸运的寒冬,或许再也不会有了。
这里冬天也融化了,它就去另一座城市,直到最后,当再也没有人觉得有必要浪费电去保存这样一个不明所以的物品时,一位老人从历史博物馆买下了它。
孩子们兴奋又小心地讨论着这种从没见过的工艺品,然后茫然地听老人讲春夏秋冬这些陌生的词语,当然他们更不明白为什么曾经有这样一个地方会拥有这样的一个节日,人们在这种脆弱的物质即将消失的前夕,却用它制造那么多精致的东西。
它们终于被最后一个人也遗忘了,和无数垃圾一起被丢弃在北方的无人区里,坠入了冰川的深沟,不过在那里它们能在寒冷的保护下继续沉睡,更多的垃圾掩盖上来,船舶与飞行器的喧嚣,人们彼此交战的轰鸣,从天而降烧尽世界的大火,和在那之后的万颖俱寂都没能唤醒它们。
大地暗无天日,陷入了漫长的寒冬,而后又渐渐回暖,冰川开始崩塌,和冰川融为一体的冰花也被砸下一块,一些种子顺着汩汩流水离开了这里,在遥远的地方生根发芽。
一位访客飞到了这里,他无比震惊地看着这一片大地上凭空出现的繁茂森林,如同黑色的棋盘上一块极不协调的绿色补丁,它们的枝叶随风而动的沙沙声是这四周仅有的声响,仿佛在时刻努力地否定自己是周围荒芜的一部分。
访客顺着河流而上,他的目光扫描了整块冰川,最终发现了这些种子,虽然它们仍然与冰川的深处融为一体,但是这块没有气泡的透明冰体还是让访客明白它们共同属于一块失落已久的工艺品。
如果这些种子有记忆,它们应该不会觉得这个布满针尖的黑色球体是这个世界幸存者的遥远后代。在远方一个楼房大小的数据中心里还生活着他亿万的同胞,以比特位的形式继续着亿万种新的生活。
很少有谁会像访客这样,对扁平的三维现实世界还感兴趣,过去一个人消耗的能量可以养活如今一个城市人口的居民,在这个一无所有的世界,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得到一切。
而访客却在这片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绿色中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思考了很久,直到太阳下山,星辰在他闪亮的金属外壳上闪闪发光。
于是有更多的人加入了他,他们纷纷回到了被遗弃已久的世界,选择了重新与大地和星辰一起感受宇宙的呼吸。
他们迈过了齐膝深的积雪,走进了熙熙攘攘的游客中。在这个转瞬即逝而又色彩斑斓的晶莹世界里,人们的欢笑在他们耳边回荡,盖过了凛冬寒风的低吼。
(节选自《科学24小时》,2021年第5期)
狗之晨
老舍
东方既明,宇宙正在微笑,玫瑰的光吻红了东边的云。大黑在窝里伸了伸腿,把嘴更往深里顶了顶,稍微一睁眼,只能看见自己的毛。
“大黑!”老太太!大黑的灵魂是在她手里拿着呢。假如不服从她,她三天不给端那热腾腾的食来。好吧,夹起尾巴,到门洞去看看。顺着门缝往外看,喝,四眼已经出来遛早了!四眼是老朋友:那天要不幸亏是四眼,大黑一定要输给二青的!二青那小子,处处是大黑的仇敌:抢骨头,闹恋爱,和大黑过不去!
“大黑,快来,到大院去跑一回!”大概也要开门了,大黑猜摸着。这么一想,赶紧跑到大院去。果然,刚到大院,就听见开门声。大黑心中暗笑,觉得自己的智慧足以使生命十分有趣而平安。
出了街门,抖了抖身上的毛,向空中闻了闻,觉得精神十分焕发。在门前蹲坐起来,耳朵立着,坐着比站着身量高,加上两个竖立的耳朵,觉得自己很伟大而重要。刚这么坐好,黄子由东边来了。黄子是这条胡同里的贵族,身量大,嘴是方的,叫的声音瓮声瓮气。大黑的耳朵渐渐往下落,心里嘀咕:是坐着不动好呢,还是向黄子摆摆尾巴好呢,还是以进为退假装怒叫两声呢?他知道黄子的厉害,同时,又要顾及自己的尊严。他微微地回了回头,呕,没关系,坐在自己家门口还有什么危险?耳朵又微微的往上立,可是其余的地方都没敢动。
黄子过来了!几乎是要挨着大黑了,大黑的胸部有些颤动。可是黄子还好似没看见大黑,昂然走过去。
大黑不像黄子那样在道路当中卷起尾巴走,而是夹着尾巴顺墙根往前溜。这样,如遇上危险,至少屁股可以拿墙作后盾,减少后方的防务。在这里就可以看出大黑并不“大”;大黑的“大”和小花的“小”,都不许十分较真的。可是他极重视这个“大”字,特别和他主人在一块的时候,主人一喊“大”黑,他便觉得自己至少有骆驼那么大,跟谁也敢拚一拚。狗的世界是不和平的,大黑专仗着这个“大”字去欺软怕硬地享受生命。
远处有吠声,好几个狗一同叫呢。细听,有她的声音!她,小花!大黑向她伸过多少回舌头,摆过多少回尾巴,可是她,她连正眼瞧大黑一眼也不瞧!不是她的过错,战败二青和黄子,她自然会爱大黑的。大黑决定去看看,谁和小花一块唱恋歌呢。快跑!别跑太快了,和黄子碰个头,可不得了,谨慎一些好,四六步的跑。
看见了,小花,喝,围着七八个,哪个也比大黑个子大,声音高!无望!不便于过去。可是四眼也在那边呢,四眼敢,大黑为何不敢?可是,四眼也个子不小哇,至少四眼的尾巴卷得有个样儿。有点恨四眼,虽然是好朋友。
大黑叫开了。虽然不敢过去,可是在远处示威总比那一天到晚闷在家里的小哈巴狗强多了。那边还有个小板凳狗,安然的在家门口坐着,大黑的身分增高了很多,凡事就怕比较。那群大狗打起来了,打得真厉害!啊,四眼倒在底下了。哎呀四眼;呕,活该!到底他已闻了小花一鼻子。看,四眼又起来了,扑过小花去了,大黑的心差点跳出来了,自己耗着转了个圆圈。啊,好!小花极骄慢的躲开四眼。好,小花,大黑痛快极了。
那群大狗打过这边来了,大黑一边看着一边退步,心里说:别叫四眼看见,假如一被看见,他求我帮忙,可就不好办了。往后退,眼睛呆看着小花,她今天特别的骄傲,好看。大黑恨自己!退得离小板凳狗不远了,唉,拿个小东西杀杀气吧!闻了小板凳一下,小板凳跳起来,善意的向大黑腿部一扑,似乎是要和大黑玩耍玩耍。大黑更生气了:谁和你个小东西玩呢?牙露出来,耳朵也立起来示威。小板凳真不知趣:轻轻抓了他几下,腰儿塌着,尾巴卷着直摆。大黑知道这个小东西是不怕他,嘴张开了,预备咬小东西的脖子。正在这个当儿,大狗们跑过来了。小板凳看着他们,小嘴儿撅着巴巴的叫起来,毫无惧意。大黑转过身来,几乎碰着黄子的哥哥,比黄子还大,鼻子上一大道白,这白鼻梁看着就可怕!大黑深恐小板凳的吠声引起他们的注意,而把大黑给围在当中。可是他们只顾追着小花,一群野马似的跑了过去,似乎谁也没有看到大黑。大黑的耻辱算是到了家,他还不如小板凳硬气呢!
风也似的,小花在前,他们在后紧随,又回来了!躲是来不及了,大黑的左右都是方嘴——都大得出奇!小花,好像是故意的,挤了他一下,他一点也不觉得舒服,急忙往后退。后腿碰着四眼的头,四眼并没招呼他。
一阵风似的,他们又跑远了。大黑哆嗦着,把腰平伸了伸,开始往家跑。后面小板凳追上来,一劲巴巴地叫。大黑回头想到龇了龇牙:干吗呀,你!似乎是说。
回到家中,看了看盆里,老太太还没把食端来。倒在台阶上,舐着腿上的毛。
门外有人拍门。大黑立刻叫起来,往下扑着叫,觉得自己十二分的重要威严。老太太去看门,大黑跟着,拼命地叫。
送信的!大黑在老太太脚前扑着往外咬。邮差安然不动。
老太太踢了大黑一腿:“怎这么讨厌,一边去!”
大黑不敢再叫,回去依旧卧在墙根。肚中发空,眼瞭着食盆,把一切都忘了,好像大黑的生命存在与否只看那个黑盆里冒热气不冒!
(有删改)
去乌镇,看望木心先生
李娟
①初夏的乌镇,烟雨迷离,还有阵阵凉意。踏上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走进小巷深处,去看望木心先生。
②十三岁的木心,就在枕水而居的院落,听着乌篷船“吱呀”的摇橹声,几乎读完了手头所有的书。白发如霜的时候,他回来了,叶落归根,像少年时一样,住在古朴的小院里。品一杯龙井茶,尝一块定胜糕,和学生们谈文学和艺术,看水边的桃花开了,听三月间的春雨声和杜鹃鸣。
③他二十二岁时,拒绝了杭州一家学校任教的聘书,雇人挑了一担书和画画的工具,上莫干山读书、画画去了。他不要常人安逸、温暖、舒适的生活,青春年少的他,早已决定要和艺术相伴一生,为艺术甘愿忍受冷清和寂寞。
④如今,他的著作静静地站在书柜里,我用目光一次次抚摸过它们,拂过他的《文学回忆录》,这本书横亘在岁月深处,坚如磐石。
⑤如果说,文化是有脉络的,他仿佛一个习武之人,三言两语就打通中西文化的脉络。他学贯中西,中外文化信手拈来,融会贯通。木心从不仰望大师,也不是学院派,不说教,不迟疑,斩钉截铁,内心却如万马奔腾。他的语言如一幅素描,简洁明了,从容舒展,字字如金,耐人寻味,又如铮铮铁骨,掷地有声,充满了智慧和力量。他平视那些文学巨匠,平视现在和未来的读者,平视一切大家,解读他们不寻常的人生。
⑥乌镇西栅木心美术馆前墙上挂着他在纽约时拍摄的一张照片,中年的他穿着黑色的毛呢大衣,手里一根手杖,头上戴着一顶礼帽,目光如炬,清俊潇洒,儒雅坚毅,脸上棱角分明,宛如一幅版画。他仿佛一位民国文人,穿越半个世纪的光阴站在我的面前。
⑦我站在他的画前,一弯晓月挂在夜空,群山默默,寂静无言,连月亮的光芒都是清冷的。他的画如此空灵、缥缈,有云烟苍茫之感。这是画吗?还是历史的云烟一不小心流淌在画布上?他的画,仿佛他自己的内心,灵性、洁净,却无比悲伤和苍凉。
⑧在美术馆中看见他在狱中的手稿。“文化大革命”期间,他数次被捕入狱,三根手指惨遭折断。有一次,他被关进积水的防空洞里,那里阴暗潮湿,不见天日,如同地狱。他把写检查材料的纸张悄悄节省下来,写满他的小说和散文。
⑨我低下头静静看着陈列柜中的手稿,每一张都密密麻麻,字如小米粒大小,写在粗糙的纸上。那穿越半个世纪的手稿,经过岁月侵蚀,纸张发黄变脆,字迹已经模糊,每一张纸的两面都写满了,不留天地。这些手稿有六十六张,共计六十五万字。
⑩我站在一张张手稿面前,忍不住泪水盈眶。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带给一位艺术家多少精神与肉体的折磨和苦痛?是这些小米粒一样的文字,支撑他走过那些屈辱苦难的岁月。也是这些文字,给予他暗淡的生命一点点幽微的光亮。
⑪看着这些手稿,我恍然想起画家梵·高的《星空》,梵·高生命最后的几年里,一直被关在精神病院。只有一扇小小的铁窗,能让他看见外面世界的朝阳和霞光,也是那一扇小窗,让他看见湛蓝的夜空中满天的繁星,正因如此,他才创作出不朽的杰作——《星空》。
⑫文学是什么?我问自己,也问镜框里的木心。他回答:是星辰!
⑬无论黑夜多么漫长,总有几颗璀璨的星辰闪亮着,照亮着人们日渐蒙尘的眼睛和心灵。我听他轻声吟诵:你终于闪耀着了么?在我旅途的终点。
⑭木心的手杖,黑色的礼帽,读过的书籍,他喜欢的艺术大师的肖像,如今都静静安放在他的故居里。莎士比亚、尼采、伍尔芙、贝多芬——木质雕花的相框里有他们的照片。无论他走到哪里,从乌镇到纽约,他们一如芳邻,一直陪伴在先生身边。
⑮电视中播放着他的录像,他坐在老屋里,谈笑风生,语声朗朗。他说话时声音不大,但是一出口就有惊世之语,醍醐灌顶,如大雪天忽然遇见太阳。
⑯我喜欢他的诗歌和短句,那么干净而热烈,率真而明亮,睿智和风趣。他说:艺术是最好的梦。世上有多少墙壁呀,我曾到处碰壁,可是至今也没画出我的伟大壁画。
⑰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要快乐,尤其是眼睛的快乐。要看到一切快乐的事物,耳朵要是听不到快乐,眼睛可以。
⑱他喜欢画家梵·高,木心的诗:“梵·高在博物馆里/我在路上走。”这是一九八三年,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办特展《梵·高在阿尔》,木心看了画展后,写成此诗。第二年,木心在哈佛大学举办个人画展,二零零一年他在耶鲁大学美术馆举办画展。这距离他19岁第一次在杭州举办画展,已经过去了近半个世纪。
⑲木心先生说:“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他说:“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他的一生,历经磨难,孤独漂泊,孑然一身,无妻无子。他只和文学、绘画、音乐、艺术在一起,和世间的一切的美相濡以沫,相携到老。
⑳他说:“人们看我的画,我看人们的眼睛。平时,画沉睡着,有善意的人注视着它时,醒了。”醒着的不仅仅是木心的画,还有他的灵魂。细雨如丝,思绪如雨。
(选自《2016中国年度散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