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新人文主义
﹣﹣儒学未来发展的一条可能路径
王正
儒家对人、对社群、对自然、对精神的理解,与西方不同。中国思想是在一种“存有的连续”中去思考各个方面、各个层次的关系,而西方则是以各个分解的逻辑或定义的方式去认识世界。在这样一种差别下,基于儒家思想的新人文主义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新的思考基础和实践方向。
儒家认为个人不是个体性的存在,因此儒家根本反对西方近代以来原子主义式的对人的理解。儒家认为每一个个体都不是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个具体盼与他人共同在一起的伦理情境中,所以儒家特别重视人伦观念。孔子就曾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人应当按照人伦规定来生活,任何试图逃离人伦之外的想法和做法从根本上讲都是有问题的。
对于社群,儒家认可独立社群的独立存在意义,但儒家并不认为各个社群之间是一种绝对不同或者完全隔离甚至处于冲突的状态,而是将各个家庭、社区、民族、国家和文化共同体看作相互关联着的社群,并认为由这些社群共同构成了一个最大的社群﹣﹣整体人类生活的这个世界,而这个最大社群的和睦正是它的共同善。由此可知,儒家认为每个小社群之间不应当是冲突对立的,而是应当基于对大社群和谐的认同而处于和睦的状态。
儒家认为自然虽然有其独立客观的意义,但从根本上讲,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并不是外在于自然的,因此自然在一定意义上也内在于人的存在中。也正因如此,人虽然有其特殊于其他物种的特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就高于自然,而恰恰是自然赋予了人这种独特性,所以人应当在一定的不伤害自然的范围内去实现自己的独特性。当这种独特性和自然恰到好处地共同实现的时候,就是儒家的“天人合一”了。
当然,儒家的天还有命运之天和义理之天的含义,因此儒家的天人合一并不仅是自然意义的合一,还有终极超越意义的合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孔子认为“天”无声无息而自然作用,生化万物而并不与人分裂,因此它是人本来应具之天性和最终应达之境界。所以人应以天为则,通过自己的不断努力,最终实现最高的境界﹣﹣天人合一。由此,儒家将人的精神提升到具有宗教性意义的程度。
因为儒家如上对人、社群、自然、精神的认识和追求,基于儒家的新人文主义可以成立。而这种成立,不仅是一种经典阐释上的成立,更是一种哲学理念的成立。因为它是当代儒家学者经由和西方以及其他文明的对照,而在传统儒家基础上重新发掘出的具有新意义的哲学理念,所以它可以在当下这个现代甚至后现代的时代生发出真正的力量,去影响人、改变人。当然,我们应当给基于儒家资源的新人文主义一个长时间的发酵,以使它正常而顺利地发展,而不宜过于苛刻的要求它迅速发生效力,那最终只会伤害到这一理念的自发性生长,而造成儒家思想一次新创生的迟滞。
童年与蚂蚁
王富仁
恐怕每个人的童年都会与蚂蚁有很密切的关系,我也一样.
蚂蚁在中国的名声很好。很小的时候,大人们便给我们讲蚂蚁如何勤劳,如何有恒心,待到上了小学,老师则告诉我们蚂蚁有如何严密的组织性和纪律性。言下之意都是让我们像蚂蚁们学习。好好劳动,遵守纪律,老老实实,任劳任怨,像蚂蚁一般做人。但奇怪的是,大人们让我们知道蚂蚁有这许多的优点,却似乎并不特别教育我们如何爱美衣,。他们自己似乎也并不特别喜爱他们,因为常见他们随意践踏和毁坏蚂蚁的生命。到了像我一样的儿童身上,蚂蚁的命运可就更惨了。儿童年龄小,力气小,略微大一点的动物都不易去虐待,只有蚂蚁,毫无反抗的能力,是儿童们可以虐待取乐的对象。
我也是常好虐待蚂蚁的一个,其手段之恶辣,计谋之狡诈,现在想起来真令自己毛骨悚然,心惊胆战。夏天天热,没处好玩,有时就在大树底下拍蚂蚁取乐。看到一个大蚂蚁窝,便趴在地上,瞪大眼睛,两眼死死的盯住洞口,见有蚂蚁从洞里爬出来,便用手指头一按,把它搦死在洞口。从外面往窝里爬的,我那时是不搦的,似乎觉得它们理应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窝里,爬出来便是犯法,我搦死它们是理所应当的。至于它们呆在窝儿里吃什么,是不是会亡族灭种,我那时是不及想的,似乎那是蚂蚁自己的事,与我没有关系。有时候,大概出于一种恶毒的动机,还把尿溺在蚂蚁堆,其意不仅仅在于淹死它们,还在于企图臭死它们,毒死他们,因为我认为它们也会像人一样,怕尿之臭和毒的。但这个方法似乎并不灵验。常见它们浑身被尿淋湿之后,仍然爬着到处去寻食,像是毫不为意似的。这反而使我恼怒,好像蚂蚁的这种态度是对我的有意的侮慢。这种心理,大概一些成年人也是有的。这时候,我是对蚂蚁毫不留情的。一定要以加倍的力量,去用脚踩、用手搦,把他们碎为齑粉而后罢。用水灌蚂蚁窝也是我喜欢干的事儿。把水一碗的灌下去希望看到它们从窝里仓皇地爬出来,成群结队的外出逃荒。在这时,又似乎觉得它们老老实实的待着窝里是不应该的,与搦蚂蚁的心情大不相同了。
以上种种乐大蚂蚁的方法,尽管当时做的很认真,但心里并不感到有多大的乐趣。真正让我体验到虐待蚂蚁的乐趣,是在我有了一颗樟脑球之后。
在那时的农村,樟脑球是很少见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人手里,第一次得到了一颗樟脑球,并且学会了用它戏弄蚂蚁的方法。
我们把樟脑球叫做臭球,蚂蚁是惧怕它的臭味的。闻到它的臭味,蚂蚁便不再往前爬。如果用臭球在蚂蚁周围画一个圆圈,蚂蚁便只好在圈内打转,怎么也不敢爬出去,直至臭球的臭味消失,他才有可能逃出这个圆圈。但在这时你又可以画一个新的圆圈,让蚂蚁继续在圈里打转。这种戏弄蚂蚁的方法,要比其他的方法好的多了。好就好在你不必费心劳力,只轻轻地在地上划一次,便可以趴在地上看个半天。在这时,你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可以完全进入一种超脱的心境,仔细的品味和欣赏蚂蚁在困境中的窘态。你在其中获得一种美的享受,而对于蚂蚁又不必有负疚的心情。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人生体验的增加,我对这种以艺术的心境欣赏蚂蚁的痛苦的方法有了新的感受。虽然我儿时虐杀蚂蚁,并没有明显的恶意,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种恶作剧而已,但从蚂蚁一方着想,却同样是惨绝人寰的。我常想,假如我是一只蚂蚁,在我刚刚爬出来觅食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手指,在我来不及思考的时候,就搦死了我,虽然不能称之为幸福,但到底也没有感觉到就死的悲哀;而若有人在我周围用樟脑球画一个圆圈,自己总以为有爬出去的希望,可是实际上是根本没有任何希望的。这样爬呀爬呀,不断希望着可又不断失望,心灵像落在一架搅拌机中,慢慢的被搅碎、轧烂,这该是何等的痛苦啊!
尽管对于蚂蚁这样的弱者,你同情与它,它也不知;而对摧残它的,它也是照例不知痛恨。然而,这似乎不能作为强者自我开脱的理由。
家(节选)
这一年除夕的前一天的下午,觉慧和觉民一起到觉新的事务所去,他们买了几本新杂志,还了一本翻译小说《前夜》。
刚走到觉新的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算盘珠子的响声,他们揿起门帘进去。
“你出来了?”觉新看见觉慧进来,抬头看了他一腿,吃惊地问道。
“我这几天都在外面,你还不晓得?”觉慧笑着回答。
“那么,爷爷晓得了怎么办?”觉新现出了为难的样子,但他仍旧埋下头去拨算盘珠子我管不了这许多,他晓得,我也不怕。”觉慧冷淡地说。觉新抬头看了觉慧一眼,把眉头皱了皱,继续拨算盘珠子。
“不要紧,爷爷哪儿记得着许多事情?我想他一定早忘记了。”觉民在旁边解释道,他在窗前的藤椅上坐下来。觉慧也拿着《前夜》坐在一把椅子上,随意翻着书页,口里念着:
“爱情是个伟大的字,伟大的感觉……但是你所说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呢?照我的意思看来,所有的爱情,没有什么区别,若是你爱恋,一心去爱恋。”
觉新和觉民都抬起头带着惊疑的眼光看了他两眼,但是他并不觉得,依旧用同样的调子念下去:
“我们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应当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一股股热气在他的身体内直往上冲,他激动得连手也颤抖起来,他不能够再念下去,便把书阖上,端起茶碗大大地喝了几口。
陈剑云从外面走了进来。
“我在读书,宇宙里有生有死,爱情里也有死有生……”
“这是什么意?”剑云低声说。没人回答他,一种莫名的恐怖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飞翔,渐渐地压下来。
“这样的社会,才有这样的人生!”觉慧觉得沉闷难受,愤愤不平地说,“这种生活简直是在浪费青春,浪费生命!”
这种思想近来不断地折磨他,可他无意间遇见了觉新的茫然的眼光,连忙掉过头去,又看见剑云的忧郁的、忍受的表情。他转眼去看觉民,觉民埋着头在看书。屋子里是死一般的静寂。他觉得什么东西在咬他的心。他不能忍受地叫起来:
“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你们,你们都该受诅咒!”众人惊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大叫。
“为什么要诅咒我们?”觉民阖了书温和地问,“我们跟你一样,都在这个大家庭里面讨生活。”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觉慧依旧愤恨地说,你们总是忍受,你们一点也不反抗。你们口里说反对旧家庭,实际上你们却拥护旧家庭。你们的思想是新的,行为却是旧的。你们没有胆量……你们是矛盾的,都是矛盾的!”这时候他忘记了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三弟,平静点,你这样吵又有什么好处?做事情总要慢慢地来,”觉民依旧温和地说,“你个人又能够做什么?我们的痛苦不见得就比你的小。”
觉慧过头,又遇见觉新忧郁的眼光,好像在责备他似的。他埋下头去,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响了。
“我们不是奢侈家,不是贵族,也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我们只是劳动者。穿起我们自己的皮制的围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厂里,做自己的工作。在我们这黯淡的生活里,也有我们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幸福!”
“三弟,请你不要念了。”觉新痛苦地哀求道。
“为什么?难道你没有幸福,就连别人说把福争过来的话也不敢听吗?”觉慧对他的大哥不客气地说,他很不满意大哥那种日趋妥协的生活方式。
“唉,你不了解我,你的环境跟我的不同,”觉新推开算盘,叹口气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怕听见人提起幸福,因为我已经没有得到幸福的希望了,我也做过美妙的梦,可是我的幸福早就給人剥夺了,我并不怪別人,我是自愿地把担子从爹的肩膀上接过来的。我的痛苦你们不会了解……我还记得爹病中告诉我的一段话:‘我的病恐怕不会好了,我把继母同弟妹交給你,你好好地替我看顾他们。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你不会使我失望。'从此以后,我每想到爹的话,就不住要流泪,同时我也觉得除了牺牲外,再也没有别的路。我意做一个牺牲者。然而就是这样我也对不起爹,因为我又把你们大姐失掉了……”觉新愈说下去,心里愈难过,眼泪落下觉慧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但是他极力忍住,他看见剑云拿着手帕在揩眼睛,觉民用杂志遮住了脸。
觉新继续又说:
“妈嫁到我们家,一直到死,并没有享过福。她那样爱我,期望我,我究竟拿什么来报答她呢?为了妈我就是牺牲一切,我也甘愿。只要使弟妹们长大,替爹妈争口气,我一生的志愿也就实现了……”觉新说到这里便摸出手帕指脸上的泪痕。
觉慧让眼泪流了下来,但他马上又止住了泪。他心里想:“过去的事就让它埋葬了罢!为什么还要挖开过去的坟墓?”但是他却不能不为他的亡故的父母悲伤。
“三弟,你刚才念的话很不错。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我只是一个劳动者。”觉新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望着觉慧凄凉地笑了笑说,“然而我却是一个没有自己的幸福的劳动者,我——”他刚说了一个“我”字,忽然听见窗外的咳嗽声,便现出惊惶的神情,改变了语调低声对觉慧说:“爷爷来了,怎么办?”
觉慧稍微现出吃惊的样子,但是马上又安静了。他淡淡地说:“有什么要紧?他又不会吃人。”
(有删改)
过尽行人君不来
——梅岭古道随想
王威廉
道路和人一样,只有极少数的道路,才能像极少数的人那样,借助历史的机缘,在蒙蒙的时间尘埃里脱颖而出,被永恒铭记。
我是站在梅岭古道的关隘处,想到这些的。两侧逼仄的山崖,逼人警觉。我摸着断崖处的石壁,思考着道路的意义。从实用来说,好的路应该是那种令人无所察觉便悄然经过的路;那么,在今天来看,梅岭古道根本算不上一条好路。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山体上那些被墨绿色苔藓遮盖的斧凿痕迹依然鲜明,没有炸药的年代,面对顽石只能以硬碰硬,山间全是叮叮当当的巨大回音。虎口震裂,石屑飞溅,才有了一道道或深或浅的刻痕。伸开双臂丈量,我怀疑那最宽处都不足五米,上上下下的石阶经历上千年的踩踏,已不成形状。而路边的荒草,在风中摇摆着,显得更加茂盛,不可一世。
可是,路纵使早已废弃,却绝不会被遗忘。这条路,就是那种从时间的尘埃里脱颖而出的道路。在中原与岭南之间,横亘着五岭。苍茫的五岭当中,路肯定是陡峭难行之至,因此才有了唐代名相张九龄奉命而有的这次开凿——这条在我们今天看起来不过才三五米宽的山路,在当时真可谓是宽阔大道了,而且比其他小路还要节省许多路程。古道尽头向南再继续走一阵,就到了珠玑巷,据说那是北人南迁而来的第一站。正是从那里开始,一批批中原人扎进了岭南的密林,一直走到东亚大陆的尽头……
因此,这是一条功德无量的路。但是,这条路最让人怀念的,却不是它的地理意义,它和人类的其他事物一样,所能彪炳千秋的,依然是沉淀下来的文化风采。在这条道路上,数不清的杰出人物留下了他们的诗篇。是的,若遇上对的时节,这里的梅花开得格外艳丽,尤其站在关隘高处向下望去,是一片灿烂热烈的花海。这样绝美的风景,怎能不引发诗心的吟唱?不过,只要读过那些诗篇就会明白,这条道路打动诗人们的更本质的原因,是他们在这里感悟到人生的道路。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亲手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苏轼走上梅岭写的《赠岭上老人》格外打动我。越过五岭,穿过梅关,在古代是一种流放,一种罪刑。也许这一去就是一生,就是无法抵抗的微躯消亡,就是无法忍受的信念熄灭。古道梅关,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来和去,进与出,每一遭,都是一场命运的浮沉。无所适从的渺小个人,怎能不为之深深喟叹呢?
人的命运,永远被某种更大的情势所裹挟。古道如人,像梅岭这样重要的道路,自然无法逃脱。相较于置身战争风暴中的文天祥,东坡的个人际遇便显得幸运了。文天祥的《南安军》一诗:“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同谁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至今读来,还让我觉得荡气回肠。写这首诗时的文天祥,已经被元军俘虏了,向北方押解走过梅岭。岭南那原本的流放之地成了大宋的最后根据地,如今根据地也没了,山河彻底易主,向南向北的含意截然相反了。东坡希冀向北路过梅岭,那是梦寐以求的还乡之旅;而文天祥的北上,却是“归乡如不归”的惨烈。
如今,我的微躯,站在隘口,被苍老的风吹着,真切意识到时间的诡异。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只有地球上的这个地址还没有变,虽然也是暂时的,却又是眼前唯一可以确信的事物了。只要能超越眼前的这一切,就能看到没有不变的中心与边缘。今日岭南无疑已成中心之一,五岭的山壑也被科技的发展轻松逾越,今天要是说句“曾见南迁几个回”,恐怕有点儿戏谑了。去岭南已经不再是流放,而是寻梦。那么,东坡写梅岭的诗,今天还能打动我吗?
历史上,东坡先生终于遇赦北回了。他往北走,往回走,不急不缓,终于,又到了梅岭,他又赋诗一首:“梅花开尽杂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我们看到的已经是一个成熟审慎的东坡,他也许是带着些许希望的欢悦的,但这欢悦已经被流放的生活化成了一种内心的笃定与超然。北回之路,阻碍重重,几经辗转,一个多月后,东坡仙逝于另一个异乡。可以说,东坡先生到死也没能走出流亡的道路。但他的文化人格,已经成为古典中国的理想典范。
同行者都返回了,我一个人走下梅关的另一侧,坐在一处石台上,享受了一会儿天地间的孤独。附近只有一家卖山水豆腐的小店,要了一杯褐黄色的土茶,慢慢喝着,满口苦涩,心中竟然充满了“过尽行人君不来”的感慨。我没有在这里约过、错过什么人,但依然渴望遇见什么,也许遇见的就是这一番历史的感慨吧,归根结底,渴望遇见,这是生而为人的那一份固有的期盼之心。正是这份期盼之心,让我们在道路上启程、停歇并最终抵达。
(取材于王威廉同名散文,有删改)
老厨师
[俄罗斯]帕乌斯托夫斯基
一七八六年一个冬天的傍晚,维也纳城郊的一间小木屋里,一位失明的老人,杜恩伯爵夫人从前的厨师快要死了。几年前,这位厨师被炉子的热气熏瞎了眼。从那时起,伯爵夫人的管家就让他住到这间岗棚里,偶尔想起时才给他几个佛罗伦①。
厨师和他女儿玛丽亚住在一起,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小屋里全部家什只有一张床、几条瘸腿的板凳、一张笨重的桌子、满是裂纹的瓷碟和玛丽亚的唯一财产——一架拨弦古钢琴②。
玛丽亚给他临终的老父亲擦过身,穿上冰凉干净的衬衫,这时老人说:“我从来不喜欢神父和修道士。我不能请牧师听忏悔,但是临终前我要净化一下我的心灵。”
“你到街上去,”老人又说,“把碰到的第一个人请到家里来,听取一个临终人的忏悔吧。我想谁也不会拒绝你的。”
街上空无一人。风把落叶刮得满街跑,昏暗的天空落下冰冷的雨点。
玛丽亚等了很久,才遇到一位陌生人。她用颤抖的声音向他转述了父亲的请求。
“好吧,”那人平静地说,“我虽然不是神父,但没关系。走吧。”
他俩进到屋里。这个陌生人麻利地把凳子拉到床边,坐下来,俯下身,愉快地注视了一下临终人的面孔。
“您说吧!”他说,“也许我不是用上帝赋予的权力,而是用我所从事的艺术的力量,让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轻松下来,并卸下您心灵上的重负。”
“我干了一辈子活儿,直到双目失明,”老人小声说,并把陌生人的一只手拉到自己身边,“干活儿的人是没工夫去犯罪的。我的妻子,她叫玛尔塔,她害上肺病以后,医生给她开了许多种贵重的药品,还叮嘱要给她吃鲜奶油和无花果,喝滚热的红酒,我于是从杜恩伯爵夫人的一套茶具中偷了一只小小的金盘子,把它砸成碎块卖了。现在回想起这件事心里很难过,我对女儿隐瞒了这件事,一直教育她,别人的东西一点儿也不要动。”
“伯爵夫人的仆人中有人为这事受到牵连吗?”陌生人问。
“我发誓,先生,绝对没有,”老人回答说,哭起来,“要是我知道黄金救不了我的玛尔塔,我怎么会去偷呢!”
“那好,约翰·梅耶,”陌生人说,把一只手放在老人失明的双眼上,“您在人们面前没有罪。您所做的,说不定还该算是您对爱情奉献的壮举。”
“阿门!”老人小声说。
“现在您告诉我您最后的心愿吧。”
“我希望有人能照顾玛丽亚。”
“这由我来做。您还希望什么呢?”
这时,即将逝去的老人突然露出微笑,大声说:“我希望能再一次看见玛尔塔,像我年轻时看到她那样。我想看见太阳,看见这座古老的花园百花盛开的春天。”
“好吧,”陌生人说着站起来,走到拨弦古钢琴旁边,坐到钢琴前的凳子上。急促的琴声突然从岗棚里飘散开来,仿佛千百颗玉珠散落到地上。
“听吧,”陌生人说,“一边听,一边看。”
“我看见了,先生!”老人说着,从床上微微欠起身来。“我看见和玛尔塔相遇的那一天了,那天她因为难为情,打破了牛奶罐。那是冬天,在山里。天空像湛蓝的玻璃一样透明,玛尔塔笑了。她笑了。”陌生人弹奏着,一边望着黑洞洞的窗口。“现在呢?”他问,“您看见什么了吗?”
老人默默地谛听着。
“难道您没有看见,”陌生人一面弹奏,一面匆促地说,“夜由黑变蓝,之后由蓝变成蔚蓝吗?暖融融的阳光已经从什么地方的上空投射下来,您家这些古树的树枝上已经绽开了白色的花朵。依我看,那是苹果树上的花。您看,第一道阳光已经投射到石砌的围墙上,把围墙晒暖了,上边直冒热气。可能是浸透着融雪的青苔正在蒸发水汽吧。天空变得更高,更蓝,更美了,鸟儿已经成群地从古老的维也纳上空往北飞去了。”
“这些我全都看见了。”老人喊道。老人倒在枕头上,急促地喘息起来,双手在被子上摸索。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像许多年前一样清楚地看到了一切。但是我不能不知道你的名字就死去。名字!”“我叫沃尔夫康·亚马德·莫扎特。”陌生人回答说。玛丽亚离开床边,双膝几乎触到地,向这位伟大的音乐家深深施礼。
当她直起腰来时,老人已经死了。窗外已是朝霞满天,洒满湿润雪花的花园沐浴在霞光中。
【注】①佛罗伦:旧时佛罗伦萨的金币或银币,后来在欧洲很多国家通用。②拨弦古钢琴:十六至十八世纪一种有键拨弦乐器,是钢琴的前身。
①交待故事发生在冬天的用意: 。
②交待老厨师被弃置于岗棚的用意:。
中国是一个多灾多疫的国家,中国人很早就对传染病进行了研究,并发现、发明了很多控制传染病的方法。
中国现存最早的医典《黄帝内经·素问》中即讲到了伤寒、温病的防治,而温病中就包括了瘟疫类传染病。该书《遗篇·刺法论》中,还提到了黄帝与华夏中医始祖岐伯的一次对话。
黄帝问:“余闻五疫,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不施救疗,如何可得不相移易者?”岐伯答:“不相染者,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避其毒气,天牝从来,复得其往,气出于脑,即不邪干。”
黄帝所问大意是,听说各种瘟疫都互相传染,大人小孩无一例外,除了常规治疗以外,如何防止传染?岐伯的观点是,防止各种瘟疫互相传染,要增强免疫力,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抵抗病毒入侵。同时还要避开病毒,不让邪气进入体内。这里虽然没有明确说如何“避其毒气”,但可以想见像今天戴口罩、毛巾捂口鼻都是避毒的有效手段。
这里的“毒气”,其实就是现代已被证明了的细菌、病毒一类的病原微生物。
中国古人喜欢用“气”来表示某种东西。与“毒气”类似的概念还有邪气、异气、杂气、戾气、疠气、疫气等,这些“气”都是人类染病患疾的根源。
明末医学家吴又可对传染之“气”有很深的研究。他在《温疫论》中提出,传染病(瘟疫)是由戾气引起的,“夫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这种“气”无色无味,肉眼看不见,却最易传染人——这很符合病毒的特点。吴又可还认为传染病疫是“邪从口鼻而入”,即可人传人的病疫是通过呼吸道感染的。这是很了不起的发现。
对于传染病的防治,吴又可提出了与《黄帝内经》中相似的观点,即要强健体质,增强自身免疫力,“本气充满,邪不易入;本气适逢亏欠,呼吸之间,外邪因而乘之”。他还提醒人们,要注意饮食,休息好,保持心情舒畅,否则“或遇饥饱劳碌,忧思气怒,正气被伤,邪气始得张溢”。
上述是从个体提出的防范传染病的要求,如果从群体和全社会的角度,中国古人则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减少外出活动,隔离患者,封锁疫区。这种控制社会传染病的手段,中国在秦汉时已采用。
据《汉书·平帝纪》记载,针对当时的传染病,朝廷采取的办法是——“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舍空邸第”,就是空出房子,将患者集中安置,这样① 可以保证患者不再成为二次传染源,②______可以让患者得到帮助,便于进行集中治疗,这就是中国古代的“医学隔离”措施。这是中国史书中对传染病患者进行医学隔离的最早记载。其历史背景是,西汉元始二年(公元2年),不少地方发生旱灾,并发蝗灾,随之暴发疫情。怎么办?其中重要一点就是,“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虽然这是朝廷作为慈善手段开展的活动,但对防止疫情扩散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此后,“舍空邸第”成为中国古代历朝政府控制传染病的手段,一直到今天,都是人类控制和预防传染病③ 的办法。
诗是空气,诗是呼吸
潘向黎
读关于唐诗的各色文字,常常惊讶于诗歌在当时生活中的地位。当时科举举士,以诗取士,使得整个知识分子阶层几乎都是诗歌作者。诗歌作者群空前广大,诗歌影响遍及社会各阶层。
但是在和一些“情节”相遇时,我仍然感到吃惊,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和事实相比是何等苍白。怀着这种愉快地“受打击”的心情,一路追寻,终于发现,在那个时代,诗歌是空气,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诗歌是呼吸,所有的人每时每刻都不能停息。
看“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这句。诗本身质朴无华,但是它所揭示的历史真实却让我惊叹。元和十年,白居易从长安贬江州,经过蓝桥驿,看到了八个月前元稹自唐州奉诏回长安路过这里时,在墙上留给他的诗。白居易出长安和元稹回长安,有一段道路是一致的,所以既然在一处看到了元稹留给他的诗,后面沿途的许多驿站,可能还有元稹的题诗,白居易每到一处就格外留心。让我惊叹的不是这两位诗人间的友谊,不是他们命运的沉浮,而是当时那种交流的方式和诗作发表的自由度。试想:长路迢迢,一路行去,每个驿亭都有诗,墨痕历历,诗韵淋漓,在墙上,在柱子上,在你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其中有你的朋友的作品,甚至就是留给你的。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
诗的太阳照彻,诗人之间容不下任何“相轻”的阴暗,他们是那样光明地互相欣赏和敬慕。李白是这样看孟浩然的:“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杜甫是这样看李白的:“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而杜甫自己拥有众多铁杆“粉丝”,其中诗人张籍爱得别出心裁,居然将杜诗当药喝。具体“制法”是:拿来一卷杜诗,烧成灰烬,然后调了蜜制成蜜膏,经常冲来喝,他说这是为了“令吾肝肠,从此改易”。真是痴得可爱。
离风雅、教化最遥远的阶层呢?那就看看强盗吧。李涉曾到九江,在一个渡口遇到强盗,问他是谁,随从报了他的名字,强盗首领说:“若是李涉博士,我们就不抢他的财物了,久闻他的诗名,给我写一首诗就可以了。”李涉就写了这首诙谐的诗:“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娃,世上如今半是君。”那个强盗首领很高兴,反而送了许多东西给李涉。
不要说人,就是唐代的鬼都对诗念念不忘。“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在省试时面对“湘灵鼓瑟”这个命题,写了一首诗,最后两句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深得试官嘉许,被擢为高第。但这两句的原创者不是他,而是鬼。这是钱起在一个月夜听见的“鬼谣”,在考试时看到诗题里有一个“青”字,想起了这两句,就把它写进诗中,果然不同“凡”响。这鬼,真正是才华过“人”啊。
说到鬼神不免凄清,那就说个热闹的吧。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来到旗亭(酒楼)小饮。后来来了一群梨园伶官在这里举行宴会,然后是几个正当妙龄的歌女出场。王昌龄等人就偷偷约定:“我辈各擅诗名,一直难分胜负。今天可以暗中听她们唱什么。”第一个歌女唱了:“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就在墙上画了一痕说:“一绝句。”有人唱:“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高适就画一痕说:“一绝句。”王之涣并不着急,指着最漂亮的歌女说:“等这个唱来,如果不是我的诗,我就终身不敢与你们争衡;若是我的诗,你们就该奉我为师。”大家笑着等下去。那个最漂亮的歌女终于轻启朱唇,莺声呖呖,唱的不是别的,正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果然是王之涣的《凉州词》。三位诗人不禁一起大笑起来。
多么奇妙的聚会。多么辉煌的墙壁。多么幸福的诗人。
诗是哭,诗是笑,诗是空气,诗是呼吸。这一切确实发生过,那个朝代,叫唐朝。
泰山石刻
汪曾祺
第一次看见经石峪字,是在昆明一个旧家,一副四言的集字对联,厚纸浓墨,是较早的拓本。百年老屋,光线晦暗,而字字神气俱足,不能忘。
经石峪在泰山中路的岔道上。这地方的地形很奇怪,在崇山峻岭之中,怎么会出现一片一亩大的基本平整的石坪呢?泰山石为花岗岩,多为青色,而这片石坪的颜色是姜黄的。四周都没有这样的石头,很奇怪。是一个什么人发现了这片石坪,并且想起在石坪上刻下一部《金刚经》呢?经字大径一尺半。摩崖大字,一般都是刻在直立的石崖上,刻在平铺的石坪上的,很少见。这样的字体,他处也极少见。
经石峪的时代,众说纷坛。说这是从隶书过渡到楷书之间的字体,则多数人并无异议。
经石峪保存较多隶书笔意,但无蚕头雁尾,笔圆而体稍扁,可以上接《石门铭》,但不似《石门铭》的放肆,有人说这和《瘗鹤铭》(瘗yì)都是王羲之写的,似无据。王羲之书多以偏侧取势,经石峪非也。《瘗鹤铭》结体稍长,用笔瘦动,秀气扑人,说这近似二王书,还有几分道理(我以为应早于王羲之)。书法自晋唐以后,都贵瘦硬。杜甫诗“书贵瘦硬方通神”,是一时风气。经石峪字颇肥重,但是骨在内中,肥而不痴,笔笔送到,而不板滞。假如用一个字评经石峪字,曰:稳。这是一个心平而志坚的学佛的人所写的字,这不是废话么,《金刚经》还能是不学佛的人写的?
这样的字,和泰山才相称。刻在他处,无此效果。十年前,我在经石峪呆了好大一会,觉得两天的疲劳,看了经石峪,也就值了。“经石峪”是“泰山”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泰山即使没有别的东西,没有碧霞元君祠,没有南天门,只有一个经石峪,也还是值得来看看的。
我很希望有人能拓印一份经石峪字的全文(得用好多张纸拼起来),在北京陈列起来,即使专为它盖一个大房子,也不为过。
名山之中,石刻最多,也最好的,似为泰山。泰山上的大观峰真是大观,那么多块摩崖大字,大都写得很好,这好像是摩崖大字大赛。这块地场(这是山东话)也选得好。石岩壁立,上无遮盖,而石壁前有一片空地,看字的人可以在一个距离之外看,收其全貌,不必像壁虎似的趴在石壁上。摩崖字多是真书,体兼颜柳,是得这样,才压得住。蔡襄平日写行草,泰山的石刻题名却是真书。董其昌字体飘逸,但写大字却是颜体。看大字碑刻上的题名,很多都是山东巡抚。大概到山东来当巡抚,先得练好大字。
有些摩崖石刻,是当代人手笔。较之前人,不逮也,有的字甚至明显地看得出是用铅笔或圆珠笔写在纸上放大的。这哪里可以呢?
很奇怪,泰山上竟没有一块韩复榘写的碑。这位老兄在山东呆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想到泰山来留下一点字迹?看来他有点自知之明。韩复榘在他的任内曾大修过泰山一次,竣工后,电令泰山各处:“嗣后除奉令准刊外,无论何人不准题字、题诗。”我准备投他一票。随便刻字,实在是糟蹋了泰山。
(选自汪曾祺散文集《人间草木》)
梦比花香远
马力
⑴奉化是桃乡,所产水蜜桃,天下有名。春刚到,桃花就闹开了,弄得枝头红红粉粉。山野如笑。
⑵世人爱花,浅了说,乐赏风景之美,深了讲,聊寄心底之情。寄情,少不了诗与歌。在中国,咏花诗词历来不少,蔚成诗歌史上的一个品类。群芳馥郁,四时皆有绽妍,只说春花。梅花之俏、海棠之媚、杏花之娇、梨花之洁、玉兰之雅、月季之丽、素馨之清、牡丹之艳、杨花之柔,我数出的几种,虽以各色姿容夺着古今目光,却未将风流占尽,只因更有桃花在。桃花应期而开,独得一段芳春。《红楼梦》里的儿女,在秋爽斋偶结海棠诗社,又到藕香榭办菊花诗会。转年初春,海棠社改作桃花社,众人雅集潇湘馆,拟了诗题来咏桃花,薛宝钗冒出一句“从来桃花诗最多”。我虽身在大观园门墙之外,却也明白此话的不虛。
⑶花能入诗,便不会枯,不会凋,永是清鲜永是香,衰飒的朽态是不见的。
⑷歌子也是老的好。《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蒋大为唱了几十年,我也听了不知多少次。歌词是邬大为写的,溯其祖籍,他应是浙江奉化人。到部队体验生活,是那个时代创作的必修课。乌苏里江边的珍宝岛,鸭绿江畔的河口,邬大为都是走过的。大概是机缘吧,采访的一位小战士,也从奉化来。握枪守卫北疆的年轻士兵,想念东海之滨的亲人,想念家乡的桃树林。过去听蒋大为唱“桃花”,固然觉得好,多半因了曲调之美,此回亲闻不少人提起那段旧事,懂了:此歌能感心动耳,全在词中的情感之真。
⑸珍宝岛、河口,我都是印过屐痕的,况且我从小就到了北大荒。这首歌曲尤能触着我,觉得句句都是从心间流出的,其情、其境、其神、其意、其韵、其味,皆美。在这歌里,形象极明艳,为宾的是桃花,为主的当然是人。套用“人面桃花”的典故,虽未必尽意,风致还带着几分,令人悠然远想。
⑹歌声里,奉化人听出了乡愁。
⑺浙东的天气,暖得早。三月的桃花,已很好看。林家村的桃园,一派浅粉深红,满坡满岭,饰了妆。遮了剡溪水的眼波横,压了雪窦山的眉峰聚,淡妆浓抹,无不相宜。四近山水,都还只是桃园的清丽衬景,花枝的冶逸妖娆,实难描。就冲这,绯赤欲流的蜜桃,当然是阳春时节最惹眼的角色,捧场的主顾便是那不分长幼的赏花人。
⑻万树桃花,颜色太浓了一些,我把头一抬,眼睛里尽是无边的花红,燔山熠谷。寥廓的晴空下,仿佛正上演一场白日烟火。每座昂仰的峰峦都是巨大的火把,喷射奇丽的炬焰。瞧着瞧着,觉得那极目而红的光芒是悠悠飘移的,一抹一抹朝天边卷,舒展而畅意。此番花景,宜远观。周敦颐赏爱莲花,写下“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话,也是这个意思吧。
⑼桃树是小乔木,不高大,高大了,就不是桃树了,也少了纤秀的姿态。望着褐色枝干从泥土里伸出来,果枝轻扬,扬向太阳,这时的我,感到甜稠的汁液在汩汩中往身上流,润了心。总不能果子结得好,又怪其矮小吧!夭夭之桃,自己不会择势,而种树人能让它们高到山上去,灼灼其华就接了天,比彩云还明灿,开屏的孔雀也会艳羡。
⑽桃花,株株开得盛。漫山翻涌嫣红的波浪,这春天的光色哟,欢欣地奔淌,消融了严冬未阑的寒意。一花一叶,只消入目,心就暖了。
⑾心思细的人,会踱近桃林,让花影遮了脸。不这样,意兴似无所凑泊。我也抱此念,慢下脚,低回于丛簇的几株。心静才可瞅得真:薄薄的瓣儿蝶似的栖上虬枝,又因那浅淡的红而微含一点羞。轻吐的繁蕊软若柔丝,呼吸之间,暗觉花香袅袅。正贪享着,那边山上传来歌声,调子响到云里去。这一刻,丛桃的清芬嫩蕊,飞入梦中的芳春。
⑿山下坡上,压满了人。那么多游春的男女,在薄薄的花阴里,在幽幽的浮香中嚷着,笑着,跳着,跑着。这么鲜的春花,谁见了也要着迷,忘了回自己的家;这么热烈的色彩,能燃起爱,对画里江山的爱,心底便有了诗。花海中的观览,得着感官之悦,更得着心灵之醉。无花的生活,该是怎样的寡趣;无花的世界,该是怎样的沉暗。故此,爱花的老少愈加流露出对于人世的恋念与不舍。植物王国的芳泽,充溢情感天地。
⒀春日是多梦的季节,桃枝的繁英给远近山岭遍披锦霞,映红了东海的碧涛,更将未醒的酣梦染红。
⒁桃树的生命里,韶秀总和春光一起临世。桃花开着,春便不尽,尽了,还盼着来年呢。时序景观中留着岁时演变的痕迹,俺们心里装着十二花令,“桃花流水窅然去”,又有何忧?往复的节候中,“看看又是残冬过,满眼韶华一片春”,鲜润的桃红,在那儿候着呢。
⒂花上的阳光也是红的,催着桃子熟。过几个月,桃子露出酡颜,就该离枝。我的齿颊哟,好像叫香美的桃汁给浸甜了。
⒃待到再逢春,又是满山红。
(选自《光明日报》2019年5月3日)
雕花烟斗
冯骥才
他被这一大盆金光灿灿的凤尾菊迷住了。
这菊花从一人多高的花架上喷涌而出,闪着一片辉煌夺目的亮点点儿,活像一扇艳丽动人的凤尾,一道瀑布——静止、无声、散着浓香的瀑布。
不知不觉间,他掏出一个挺大的核桃木雕花烟斗,插在嘴角,突然意识到花房里不准吸烟,他慌忙四下窥探,忽见身旁几片肥大浓绿的美人蕉叶子中间,有一张黑黑的老汉的脸直对着他。一双灰色的小眼睛牢牢盯着他嘴上的烟斗,他刚要承认过错,那老汉却和气地说:“没关系,到这边来抽吧!”
这里便是花房的一角,这老汉是花农老范。老范坐在他对面,“唐先生,您还画画不?”他怔住了。“您怎么知道我姓唐?还知道我画画?”“先前,您带学生到这儿来画过花儿,您画得美,美呀……”老范赞美的语气是由衷的,他不禁泛起一阵酸楚和温暖的感动。像他这样一位红极一时的大画家,好比高高悬挂的闪烁辉煌的大吊灯,如今被一棒打落下来,曾经光彩照人的玻璃片片,被人踩在脚下,甚至无人顾惜。难道在这奇花异卉中间,在这五彩缤纷的花的天地里,隐藏着一个知音吗?
谁能从这老范身上找到聪慧、美和知识的影子呢?老范身子矮墩墩,微微驼背,穿一身皱巴巴的黑裤褂,沾满污痕;面色黧黑,眼睛小,眸子发灰,动作迟缓而不灵便。发现老范仍不时瞅他嘴上的烟斗。“您来尝尝我的烟斗丝吧?”唐先生诚恳地说。“不!”老范笑眯眯地,“俺是瞧您的烟斗很特别……”
他的烟斗是特别。上面雕着一只肥胖的猫头鹰,栖息在一段短短的秃枝上,“这烟斗是我自己刻的。”他说。他想起了靠边站之后的整天无所事事,想起了某天灵机一动用木刻刀雕刻烟斗的感觉,想起了把每只烟斗都当作创作的倾尽心血的狂热,想起了家里摆满一个玻璃书柜的绝妙艺术品——雕好的烟斗。“美,美呀!”对面灰色的小眼睛流露出真切的钦慕之情,“您要是喜欢这烟斗,就送给您吧!”“不,不,俺要不得!”老范固执地一个劲儿摇脑袋。
从此以后,唐先生常来花房坐坐,在饱尝冷淡、受尽歧视的他看来,这一片单纯、温厚、自然而然的人情十分珍贵。
秋风一吹 , 又是赏菊的好时节。可唐先生却没有到小花房去。半年前,他被落实了政策,名画家的桂冠重新戴在头上。求画的、求烟斗的,让他忙得不亦乐乎。一天,家中高朋满座。外边又有人敲门。打开门,不觉双目一亮。面前一大盆光彩照人的凤尾菊,花后是半年多未见的老范。“哟,老范,是您呀!”矮墩墩的老范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额上沁出亮闪闪的汗珠,只频频点头。唐先生请老范坐下后,就顾不上再和他搭腔,老范一声不响地蹲坐在屋角,露出满足的神情。后来他发现了身边陈列烟斗的玻璃柜。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雕着花、千奇百怪的烟斗,他看呆了,不禁发出一声声很特别的赞叹:“美,美,……”没人搭理老范,唐先生感到自己认识这么一位无知的傻里傻气的怪老头很难为情。
在又收到老范送的两次花后,唐先生从陈列柜下边一层属于一般水平的烟斗中,选择一只雕工比较简单、刻着五朵牡丹花的,送给老范。“您……”老范喜得声音都震颤了,眼睛像一对灰色的小灯泡亮了起来,双手郑重地接过烟斗,激动地吭吭巴巴,“谢谢您,唐先生,真谢谢您……”
又一阵秋风吹起,唐先生倚坐在皮椅上,疲惫不堪。他的一幅画被皮莫名其妙地定为黑画,他再一次落魄,无人理睬了。这时,他听见有人轻轻叩门。打开门,一盆特大的金光灿烂的凤尾菊正堵在门口。“老范,快请进,请进!”来人把花放在地上,喘着气,“俺是老范的儿子。俺爹今年夏天得了肺炎,走了。他吩咐俺说,他要是不在了,无论如何也要把花给您送来。”“唐先生,您知道俺爹多喜欢您送给他的烟斗吗?临终时,他叫俺把那只烟斗插在他嘴角上。”
“什么?”唐先生惊愕地问,他好像没听清这句话。他感到心上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板,他后悔,没有把雕刻得最精美的一只拿出来,送给老范……
(有删改)
材料一:
诗本是以言达意,意尽于言,那就应该已尽了诗的能事;而历来论诗者却主张诗要“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
“言有尽而意无穷”是一个人人都要承认的事实,这与“言外之意毕竟是言中之意”显然互相矛盾。要了解矛盾所由起,我们才能了解诗与科学的分别,也才能了解诗的本质。问题在“达”字的意义。“达”有两种,如果拿数学术语来说,一种“达”只有“常数”,一种“达”含有“变数”,言者与读者所了解的意思有一部分叠合(即所谓“言中之意”),有一部分参差(即所谓“言外之意”),其参差的原因在言者与读者资禀经验修养的不同。姑举下列两种语言为例来说明:
(一)2+2=4
(二)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在(一)那个数学等式里,言恰达意,意尽于言,那就无所谓“言外之意”。在(二)陶潜的诗句里,有一部分也几如数学等式,那就是字面的意义(“言中之意”),这两句话所指的客观的事实;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部分就是“变数”,随了解者的资禀经验修养(这些统而言之就是“人格”)而变,这可变的就是“言外之意”。
这个分别就语句的功用而言,是陈述与暗示的分别。陈述如射箭,中的为止;暗示如点燃火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陈述的语句贵精确,言者与读者不能有些微差异;暗示的语句贵含蓄,有三分可以只说一分,而读者应该能“举一反三”。
就语句的所表对象而言,是理与情的分别。理是走直线的,直截了当,所以说理文贵明白晓畅,迂回或重复都是毛病;情是走曲线的,低回往复,所以抒情文贵含蓄,直率无余味就难免肤浅。
就读者的心理作用而言,是“知”与“感”的分别。可“知”者大半可以言传,可“感”者大半只能以意会。比如陶潜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两句诗,字义很简单,问识字的人“你懂得么?”他都可以回答“懂得”,再追问他“懂得什么?”他或是解释字义,把天气好、鸟飞还当作一件与人漫不相干的事叙述一番;或是形容这景象在他心中所引起的反应,他觉得全宇宙中有一种和谐,他觉得安静肃穆,怡然自得。前者只是“知”,后者才是“感”。“感”人人不同,因为人格的深浅不同。“感”都是一个变数,即所谓“言外之意”。
一般人把写或印的诗的文字符号叫作诗,以为它是一成不变的,这是必须纠正的误解。严格说,诗只存在于创造与欣赏的心灵活动中。我虽非陶潜或莎士比亚,我能欣赏他们的作品,跟着他们见到许多自己无凭借即不能见到的境界,达到自己无凭借即不能达到的胸襟气度;至少是在欣赏的霎时,我在心灵方面逼近陶潜或莎士比亚。我说“逼近”,因为完全的“同一”或“叠合”是不可能的。原因在生命生生不息,世间绝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情境,也绝没有先后完全相同的自我。生命永不会复演,艺术的境界也就永不会复演。大同之中必有小异,诗于“常数”之外必有一个“变数”。欣赏诗不能纯然是被动地接受,有所取即必有所与,所取者诗的言中之意,所与者自己的胸襟学问,内外凑合,才成为自己所了解的那首诗,才使诗有言外之意。
从此我们可以明白诗以有限寓无限的道理。有限者言中之意,无限者言外之意;有限者常数,无限者变数;有限者诗的有形的迹象,无限者诗的随时生长的生命。言愈有尽而意愈无穷的,诗的意味愈深永,价值也就愈高。
(摘编自《朱光潜全集》第九卷《诗的无限》)
材料二:
在诗歌鉴赏中为何要“寻言”?这与诗歌的语言特性有密切关系。我国古代的诗歌创作历来讲究神、意、境、韵、味,主张含蓄蕴藉,追求立意深远,强调虚实相生,崇尚“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倡导“味在咸酸之外”,因而在作品中创造出幽深微妙、意在言外的艺术意境就成为诗人自觉的美学追求。
在文学鉴赏中如何“寻言”?文学语言尤其是诗的语言具有较大的张力和弹性,具有“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特点。因此,诗歌鉴赏中的“寻言”就不能局限于对语言作粗糙的简单化解释,要在“熟读”“涵泳”中见出其妙理。正如沈德潜在《唐诗别裁·凡例》中指出的:“读书者心平气和,涵泳浸渍,则意味自出,不宜自立意见,勉强求合也。”
实践证明,只要鉴赏者仔细披阅文学作品的语言文辞,虽然作者为文之“用心”隐蔽,也是必然可以被把握的。“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文心雕龙·知音》)刘勰认为通过琴声都能捕捉到弹琴者的心声,更何况是“形之笔端”为目所能见的语言文字呢?当然,刘勰也对鉴赏者提出了条件,即“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面对“形之笔端”的语言文字,鉴赏者除了有“寻言”的方法之外,还需要“目瞭”“心敏”。“目瞭”就是要求鉴赏者有“鉴照洞明”的识鉴能力,“心敏”则要求鉴赏者要心思聪敏,否则,就算是面对“形之笔端”的语言文字,也只能感慨“成篇之足深”,而不知“患识照之自浅耳”。
(摘编自厉运伟《刘勰“知音”说的鉴赏交流理论研究》)
树 碑
李小庆
福爷安静地坐在村东头的树墩上,脸上的皱纹和树墩那皴裂的树皮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夕阳的余晖里成了一尊雕像。
树墩的后头便是一所学校。一所只有9个孩子的学校。
福爷是这所学校的看门人,其实也没啥可看的,除了一些缺胳膊断腿的桌椅板凳,便是小李老师。
再说那扇所谓的大门,就是福爷从山上砍来些碗口粗细的树枝,用麻绳捆上,再找些废旧的细铁丝牢牢地拧住,随意地靠在一人高的墙上,等孩子们放学走了,福爷就把这扇门立在门口,隔断了学校与外界的通道。暮色在空寂的操场上不动声色地弥漫着,只有福爷坐在树墩上的身影逐渐地模糊在夕阳里。
这所学校具体存在多少年,小李老师不知道,福爷也不知道,他说他就在这所学校念了几年书。在这儿读过书的还有福爷的儿子、孙子,当然也包括小李老师。
没事的时候,小李老师就喜欢坐在福爷的旁边,听福爷讲发生在学校里的那些陈年旧事,包括小李老师在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不敢和老师报告去厕所而尿裤子的事。小李老师便哧哧地笑,他说他才不信福爷呢,二年级还尿裤子?鬼才信!来来来,还是下一盘棋堵堵您的信口开河!
乒乒乓乓的棋子碰撞声并没有堵住福爷的嘴,福爷说你小时候蔫淘蔫淘的,你娘走得早,你爹一个人拉扯你们四个,顾上这个顾不上那个,村里哪家的饭你没吃过?你学习好,愣是让学校减免了你的学杂费!啧啧,加一起可好几块钱呢!为这,满儿他娘还找到学校也要减免学费呢!哧!也不看看满儿那成绩!回回大鸭蛋!不嫌臊得慌!不过那时可真热闹啊!嘿,那个叫啊、闹啊,大半个村子都能听到……
满儿在外面挣了钱,把他娘接走了,再也没回来……小李老师飞出了一个象,重重地凿在福爷的车上。
谁像你这个傻小子!念了大学,转个圈又回这个山沟来!看你那点儿出息……
为啥回来别人不晓得,福爷您不晓得?小李老师摩挲着棋子低声说。
我不晓得!福爷闷闷地回了一句,把脸扭向有些模糊的远山,流动的夕阳把福爷斑驳的身影扑倒在破旧的棋盘上。
小李老师知道,福爷又想起了五儿。
小李老师也想五儿。
五儿是山那边的孤儿,每座山的那边都有几个娃来这所学校上课,那时小李老师还是人们嘴里的李三儿。
五儿和李三儿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走出大山。
大学毕业后,五儿回到了村里,当上了村小学的老师,李三儿不解地看着五儿如花的笑靥说,好不容易走出来,见了世面,还要回到山沟沟?
我要守着咱们的村子!也要守着这所学校!五儿指着书声琅琅的教室说,好看的眼睛被风吹得眯成了两条缝,但是却好像有两束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
李三儿不敢看五儿的眼睛,转过身子,让自己逃离那两束阳光的捕捉,任五儿的身影在村头站成了一棵树。
他回头看了看越来越模糊的五儿,向她挥了挥手。停在路边的小客车像一头巨鲸,一口将他吞进去,然后喷出一股黑烟,摇头摆尾地游进夕阳的光晕里。
两年后,李三儿回到了村里,他没有看到五儿,也没有看到学生,只看到颓败的教室和在学校门口发呆的福爷。
五儿呢?孩子们呢?
五儿走了……福爷低着头,垂下了眼睑说,孩子们也都走了。
当李三儿看到五儿的时候,那只是一张黑白照片,镶嵌在一块冰冷的石碑上,石碑立在学校后面一个孤零零的山坳里。
那雨下得真大啊,水库的堤坝都快垮了,长这么大岁数都没看过发这么大的水!为了救落在水里的小四儿,她忘了自己不会游泳……福爷说,那个山坳里可以遮挡风雨,不会再让五儿一个人去面对那么大的风雨了,我替她守着……
小四儿是李三儿的弟弟。
李三儿在五儿的碑前站成了一棵树。
他想起了他离开这个村子时,五儿是不是也这样泪流满面,那时候,五儿的心是不是有被碾轧的感觉?
李三儿成了小李老师,把空无一人的教室变成了9个孩子的乐园,那是他翻山越岭才找回来的学生。
福爷安静地坐在树墩上,眯着眼打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树墩的四周冒出了一根根的枝条,嫩绿嫩绿的,随着教室里琅琅的读书声欢快地摇摆着。
站在讲台上,小李老师似乎能看到山坳里的五儿也在微笑着看他。
夕阳的剪影里,有一个人。
还有一块碑。
石头的修行
刘云芳
所有石头都值得警惕,是我小时候得出的经验。
这感受源自于去山里割草,我无意中踩坏了只蜂窝。它当时悬在一枝比鸡蛋还小的石头上。几只蜂反应迅捷,在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肇事者的情况下,开始围追堵截。我按照大人们教的方法,躺在田地里拼命打滚,但它们却不肯罢休,仿佛要在我脸上合力绣下一朵花。最终,我没让它们得道,脸却肿得老高,把眼睛挤得又细又小,还极其痛痒。我好奇,它们为什么会把蜂窝建在那么小的石头上,任随便一个人或者乌类就可以将其踩翻?
我再去山里时,开始小心翼翼,这才发现在小石头上建设家园的蜂不在少数。它们在附近的花朵上采蜜,不时钻回微小的窝里。有的蜂窝只看得见一两只蜜蜂。它们是叛逆的出逃者吗?为什么会离群索居?这微型的蜂窝,让我想起姥姥家,以及他们一大家子组成的微型的村庄。那里除了姑姥家、两个舅舅家,就别无他人了。只不过,那些蜜蜂选择在小石头上安家,而他们在一座体积庞大的山里落户。早年前是吃国库粮的煤窑工人,他为自己母亲的夙愿移居到此,便没有再离开。他和姥姥一共生有了九个子女。平时,时上学、买莱等都需要翻山越岭。那时,常有人向吃苦耐劳的姥爷抛出橄榄枝,退请他去别村落户。但他却总是拒绝,若不是到了古稀之年,井水枯了,儿子们又相继死去,他大约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
在姑姥、姑爷家的石头房子里,煤油灯总是从暗夜里争抢出一块光亮之地,供我们围坐在一起。整个世界都黯淡了,唯有这灯下的生活是盛大的、热络的。灯下的石头:屋仿佛是整个黑夜的中心。不,应该说,它就是整个世界。每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暴露出崎岖不平的质地。因为要有油,没有什么事可做时,使早吹了打,人都挤在规上钻进地窝里说话、植楼、材示生命深处的故事开始向我耳朵里扩散。时光和话语都变成了流动的河水,动的河水,往我的心里漫涌。那一刻,我深爱这村庄的微小。我不知道,那些在至小石头上筑巢的蜜蜂是否也迷恋这样的感受,才将家园安置在这小小的“星球”上。
我常把目光望向山崖,从那些裸露在外的石头之间,寻找它们与生活的某种联系。通过长久地注视,我从石头上看到了羊群, 看到了牛头,甚至看到了扭曲的人面。 我指给姥爷看,他抿了嘴笑,说,是的,很像。姥爷与这些山石对视的时间更久,他应该早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听母亲说,他年轻时的许多个夏天,白天忙着放羊, 深夜,还要去地里忙碌,将山洪冲出的某一道沟填上,把山上滚落的石头安置到更稳妥的地方。
作为这大山深处的一家之主,他不是在驯服石头,而是对它们充满了敬意。那年,他决定修一条通往山下的路,儿子、女婿们都成了帮手。巨大的石头阻拦其间,成了一大难题,除了用炸药别无他法。姥爷先是用馒头、酒、菜完成了祭奠,然后,对着石头一阵虔诚的跪拜。他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着什么,请示着什么。巨大的爆破声响彻山间,路终于修通了。从此,更多的水果去了山外,时不时也有陌生人进山,像误入桃花源一般。
羊群是大山最好的点缀,有它们在其间移动着,才显得更加灵动、可爱。但没过多久,另外一种石头却把羊群从这山里驱走了。这些在土层之下不知道修炼了多少年的矿石,某一天被人们发现、开采,送到山下的钢厂换成钱。这强大的刺激和诱惑,是那些羊给不了的。舅舅和表兄们也学着附近那几座山上的居民,迅速组成一一队,开始挖掘这山林的骨头。于是,从羊脖子上解下的铃铛串成一串,挂在了墙上。把羊们送到山下专门经营肉食的某个村庄,换来的钱没有拿回家,就变成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它在那崎岖的山路上奔驰着,用来运送红色或者褐色的矿石。
姥爷年事已高,根本阻拦不了。他只得在去往矿洞的路上建了小小的庙宇,烧香、跪拜,好像是在向山神祈求原谅。
那时,附近的山里都在进行疯狂的挖掘,眼看着,富足的日子就被这矿石垒起来了。没人能想到,在地下深藏多年的石头竟会复仇。 它们先是躲在暗处对挖取它们的人予以恐吓,以坍塌的形式,砸中某个人的腰或者腿,让他失去行走的能力。但这恐吓根本无效,人们依旧我行我素。于是,石头开始杀人。不只是沉重的矿石,就连矿石间冒出的气息,都可能具有强大的杀伤力。那些连绵的山里,哪个村庄没有因为采矿妻离子散的家庭?禁止私自开采的传单发下来,人们还是放不过这褐色的石头,哪怕它会吃人。就这样,跟禁采的人几经博弈,直到封了矿洞,才眼巴巴地收了手。
然而,这些长久挖掘“山林之骨”的人身上,永久地落下了矿石的咒怨。这其中就有我的父亲,他们这个年纪的人腿脚都不好使,像集体得了一种腿病。他们不愿意多说当年在地下跪着、趴着的辛苦经历,但也不把这些当成一种禁忌,仍旧愿意畅想用石头换钱的那些日子,好像已经忘了石头有多沉重、生命有多脆弱。他们在村里的路上走着,身体左右摇摆,两腿向外弯曲,好像夹着一颗无形的巨大矿石。
我曾经那么警惕矿石滚落到自己的命运里,拼尽全力逃离,这才到了远方的城市。而因为矿石丧命的亲人,至今还常出现在梦里。这场矿石与人的消磨、战争之中,无论矿石还是人都是受害者。
停止挖矿之后,村里又有了羊的身影。我去山里转悠,看见羊群在山坡上吃草,放羊人也拿着一根长把的羊锨,偶尔,抛起一块石头,或者土块。只可惜对面山上,我两个舅舅和姥姥、姥爷都已经不在了,那座山林再也不会有羊群散步。爬上高处的山梁,我沉默着。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沟,用眼睛搜索姥姥家石头房子的位置,石床、石沙发的位置,酸枣树和池塘的位置……那空旷的荒无人烟的小村庄,仿佛成了我心上的一个空洞。山风一吹,里边就流淌 出悲伤的曲调。
(《散文百家》2022年第3期,有删改)
①这场矿石与人的消磨、战争之中,无论矿石还是人都是受害者。
②山风一吹,里边就流淌出悲伤的曲调。
听洪素手弹琴
东君
夏日的某个礼拜六,徐三白①奉师命飞赴上海,看望师妹洪素手。老师顾樵先生让他带去了一张古琴。洪素手的公寓陈设简朴,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蜘蛛侠玩具和图片。
屋子小,有些闷热。洪素手建议到阳台上吹吹风。他们并肩站着,弹琴似的抚弄着栏杆。徐三白问:“回到南方后,还有没有弹琴?”洪素手说:“带了一张琴,一直没弹。我现在是一家公司的打字员,同事们都夸我打字速度快,手势也很好看,我没敢告诉他们我是学过琴的,怕污了先生的名声。”
徐三白又说:“顾先生一直很惦念你。这张琴,先生说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他花了很长时间修补。”洪素手的双手突然不动了,月光下,仿佛柔软的枝条。她凝视着自己的手指,久久不说话。
因为手指纤长,十六岁时,洪素手到顾樵先生的渔樵山馆学琴。洪素手打小孤僻,不爱说话,只喜欢抚琴。琴人当中流行这么一种说法:古琴难学易忘不中听。可洪素手喜欢的恰恰就是这些特性。有一天,洪素手弹完一曲,顾先生忽然流下了泪水,说:“我已经找到传人了。”洪素手只在顾先生家弹琴,挪个地方,她就弹不了。洪素手弹琴,只给先生或自己听。顾先生说她弹琴跟蚕吐丝一般,听到人声就会中断。
顾先生常常外出献艺,最常去的是唐书记家。老唐退休多年,喜欢听琴。琴之为物,于顾先生而言,是乐器;在老唐,就是一种医疗保健用品。老唐患有老年抑郁症,他感觉古琴能让他入静,像是把他内心的皱褶一点点抚平了。老唐的儿子做生意,有闲钱,也喜欢收藏。有一回,老唐在儿子家顺手翻出一张黄纸,展开是一份古代的琴谱,就把顾先生叫来。顾先生摩挲良久,说是明代的一份野谱,高人所作。老唐立马给儿子打电话,把琴谱送给了顾先生。顾先生后来逢人就提他与老唐的这段交情,仿佛高山流水,是可以长久的。
后来,老唐突发疾病去世了。顾先生听到噩耗,感慨万千,抱着琴来到老唐灵前,弹了一曲《忆故人》。唐老板听毕,泫然泪下,说:“以后你有空,就照例过来。我不在,你就对着我爹的遗像弹。我给你付钱。”
那时节,顾先生整修渔樵山庄,雇一班民工施工。有个叫小瞿的民工,是顾先生的老乡,顾先生常把他叫过来聊天。小瞿不善言谈,却擅长手谈。围棋下得尤其好,像顾先生这样自称“业余三段”的人也输给他。输了子,顾先生打量着小瞿的手说,你的手长得好,天生就是执“子”之手,却偏偏要拿起大锤子,铁锹来,可惜可惜。有一回,顾先生跟小瞿下围棋时,洪素手就在一边静静地弹琴。一曲弹完,顾先生感叹:“这孩子从来不给外人弹琴,唯独你是例外。”
那天,顾先生又抱琴去了唐老板家。一曲弹毕,唐老板忽然发问,听说你有个女弟子,弹得一手好琴?顾先生漫声应道,是。唐老板说,往后你就带那位女弟子过来弹琴。顾先生说,她离开了我的山馆就不会弹了。唐老板说,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妙人儿?那我就要去你山馆瞧瞧了。唐老板说来就来了。身上还带着股浓重的酒气。
洪素手来了,低着头,咬着嘴唇。唐老板问:“会弹什么曲子?"洪素手不作声。顾先生在旁指点:“你就弹一曲《酒狂》吧。”洪素手依旧不作声。徐三白在旁插话:“像小瞿那样的乡下人你都可以弹琴给他听,为什么就不给唐老板弹?"顾先生见唐老板脸上青筋猛暴,赶紧上来打圆场:“这孩子!你看看,连我也拿她没法子。”唐老板对顾先生说:“我家中有一张明代的古琴。如果小姑娘愿意给我弹一曲,我立马派人把这张琴送过来,做你们琴馆的镇馆之宝。”洪素手却仍旧把脑袋偏向一隅,一副断然拒绝的样子。唐老板大手一挥说:“我把这么值钱的一张古琴送出手,你还不领情?!”唐老板的酒气猛扑过来,洪素手下意识地退后几步,用手捂住了鼻子。唐老板打了个酒嗝说:“怎么?你嫌老子身上的酒气?弹琴的人就是清高。”说着,他上前就把洪素手捂在鼻子上的手拽开。那一刻,民工小瞿风也似的从外面看热闹的人群中冲过来,一拳击中唐老板的下巴,把他打了个趔趄。纷乱中,小瞿拉着洪素手,拨开人群,跑出了山馆。从此,洪素手再也没有回过山馆了。
阳台暗了。失去音信的百般找寻,顾先生的琴和嘱托……四周一片幽暗沉寂。洪素手忽然指着对面窗户说:“那天我亲眼看见有人从那个窗口坠落,他很平静地落下,没有发出一声呼喊。”一个月前,有个擦窗户的清洁工从那里意外坠落。她说:“只有我知道,他生前还有个外号,叫‘蜘蛛侠’。”徐三白打了个寒噤。洪素手突然睁大了眼睛:“你知道那个坠楼的擦窗工是谁吗?他就是我的丈夫小瞿。”黑暗中徐三白“哦”了一声。
洪素手缓缓坐下来,弹了一曲《忆故人》。弹着弹着,似乎手指也变得鲜活了,如同鱼游进水里。洪素手的手上有一层泪光似的柔和的东西,竟至透明了。
这天傍晚,徐三白回到宾馆,前台服务员说有位女士要把钥匙转交给他,让他去一趟。打开门,洪素手已经搬走了。墙壁上的“蜘蛛侠”全都消失不见了,只有靠床头的地方还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没有人,只有一张琴桌,上面有几片鲜红欲燃的枫叶,琴桌后面是渔樵山馆的一株芭蕉叶,叶下有一只蜘蛛悬垂着,连纤细的蛛丝都清晰可见。他在地板上茫然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抱着那张古琴,退出屋子。关门之前,他又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一缕淡而亮的光线从薄纱窗帘间照进来,整个房间素净得像没有住过人,以致他疑心自己与洪素手的见面只是一场幻觉。
半个月后,顾樵先生收到了徐三白寄来的一盒磁带。一阵“滋滋”声之后,录音机里响起了淡远的琴声。他依稀看到洪素手的手在猛滚或慢拂,渐渐地,她的手化成了流水,化成了烟,向远处飘去。
(本文有删改)
【注】①三白:旧时指盐、萝卜、饭。三者皆白色,故谓。这里是人名。
文本一:
幺姨的灿烂年华
贺捷生
我亲爱的幺姨,总是认为自己不会被时光打败的幺姨,万不得已,终于坐上轮椅了。这让我们两代从长征路上走过来的女人,让 104 岁的她和 84 岁的我,多少有些伤感。生活那么漫长、那么灿烂,从来不向命运低头的幺姨,还以为她仍然是那个以 18 岁的花样年华嫁给红六军团总指挥萧克将军的女生呢。
幺姨是那个年代最时髦也最有文艺范儿的女生。她档案的第一栏写着,蹇先佛,1916年 7 月出生,毕业于长沙衡粹女子职业学校艺术系美术专业。13 岁那年听说当红军的二姐也就是我妈,嫁给了在湘西创建红军队伍的贺龙。15 岁听到了“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义愤填膺地走上街头,喊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
1934 年 12 月 26 日,幺姨记得清清楚楚,18 岁的她郑重地走出家门,去找这支队伍的最高军事长官参加红军。父亲贺龙那天在临时司令部,忽然感到眼前一亮,一个青春焕发的女子站在面前。
幺姨说,司令官,我来参加红军,你不会不欢迎吧?父亲片刻的拘谨,被幺姨的爽朗驱散了。他故意说:参加红军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一个城里的洋学生,细皮嫩肉的,当红军能干啥?幺姨顺着父亲卖的关子说,我一个正宗的艺术系的毕业生,能写会画,你打着灯笼都难找。父亲说,那是那是,我们还真缺你这样的人。想了想,他神情肃然地说,你得先与你二姐商量商量。
幺姨收敛笑容,认真地说,姐夫,二姐跟我谈过了,说了革命的艰难,说了参加红军要流血牺牲。她还告诉我大哥牺牲了。但我都想过了,二姐能吃的苦,我也能。
父亲说,那好,你当红军的事,我批准了。不过,话要说在前面,我虽然是你的姐夫,但也是这支队伍的总指挥,今后遇上生生死死的事,你可不能躲。幺姨说,姐夫,你放心吧,我们蹇家人没有说话不算数的。
红二、六军团进驻慈利县城关镇时,父亲和萧克将军进城就去拜访在城东开染坊的我的外公蹇承宴。外公对他们说,蹇家怕是着了共产党的魔,先是大儿和二女当了红军,如今幺女和二儿也争着要跟你们走。我想好了,不阻拦他们。就是这次拜会,当年只有 27 岁的红六军军团长萧克将军与幺姨相遇相识,两人爱好相近,趣味相投。没多久,没有繁文缛节,他们在母亲和幺姨的故乡结婚了。
1935 年 11 月 19 日,红二、红六军团接到命令,踏上长征路。我在这年 11 月 1 日出生,幺姨在贵州境内发现怀孕。在接下来的路上,被称为“红军姊妹花”的母亲和幺姨,一个背着越来越沉的我走,一个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走。
母亲姐妹俩在长征路上很少见面,1936 年 7 月终于在甘孜住下来,母亲就背着我来到幺姨身边。幺姨给我们准备的礼物,是节省下来的一点粮食和采来的一大把野菜。见面时,母亲告诉幺姨,她们做卫生员的弟弟在翻越雪山时,因跑前跑后照顾伤员,累死在雪山上,埋在雪谷里。
没等姐妹俩从悲伤中缓过劲来,传来了部队开拔的号角声。她们心知肚明,命令是她们的丈夫——方面军总指挥和副总指挥共同下达的,十万火急,即使幺姨随时会分娩也得出发。母亲背着我,搀着幺姨,坚定地向草原深处走去。
第一天走了大半天,四野茫茫。幺姨突然哎哟一声,羊水破了,疼得失声喊叫,蹲在地上起不来。母亲四处侦巡一遍,看见路边有个只剩四堵颓败断墙的藏民放羊用过的土堡,忙把幺姨搀进去。没有器械,没有产床,也没有水,就让姨父铲来一些草皮,垫在地上,铺上野营用的被褥,天当房,地当床。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婴,哭声响亮。姨父喜不自禁,给他取名萧堡生,草原上土堡里出生的意思。
休息了几个小时,继续上路。
第三天,幺姨刚被扶上马走了几步,就一头栽下来。恰巧杨尚昆夫人李伯钊大姐路过,上前一看,说失血过多是原因,但主要是饿的。说着,摘下身上装着大约有一斤大米的干粮袋,扔了过来。幺姨拼尽全身力气说,不行呀,李大姐,过草地,粮食是每个人的命啊!但李伯钊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母亲和幺姨走出了草地,大人和孩子都活了下来。
幺姨与萧克将军的第二个孩子,还有第三个孩子,生在战火纷飞的抗日战场上。有意思的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部长篇战争小说,书名叫《浴血罗霄》。
五年前,近百岁的幺姨粉碎性骨折,她拒绝保守治疗,勇敢接受手术,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104 岁的她虽然最终坐上了轮椅,但仍然顽强地挺立着,她就是不想被命运打败。
(有删节)
文本二:
我近年写的文章,有人说我是唯一的,是独自在营造“红色意境”。我觉得这种说法没什么不好,我能够接受。但必须告诉人们,我写的是我没齿难忘地爱着和记住的那些人。真实和真情,是我最在乎的东西、最珍惜的东西。我把这种真实和真情,当作我写作必须遵守的原则。
我重提这些历史,绝不是要重温家族的光荣,而是要说明信仰的光辉和理想的旗帜,是父辈们舍生忘死的动力之源。信仰永远都是鼓舞我们奋发进取的精神号角。有了信仰,我们的事业才能发展,我们的国家才能进步。
(选摘自贺捷生《父亲的雪山母亲的草地》的《后记》和《自序》)
一个叫吉格勒的人
[德]赫尔曼˙黑塞
以前有一个年轻人名叫吉格勒,他就像我们每天在街上见到的那些人,有着同样的脸孔。
吉格勒并不愚蠢,但也没有天赋。他认为自己最有趣、最重要,是一个独特的人。他也像其他人一样,认为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是世界的中心。他完全不会怀疑,而当事实与他的意见矛盾时,他就不以为然地闭起眼睛。作为一个现代人,他不仅对金钱有无限敬意,对科学也是如此。他特别赞赏癌症研究,因为父亲死于癌症。吉格勒坚信:已有惊人发展的科学,不会让同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吉格勒以穿着出名,往往超出经济能力。他无法赶上每月或每季的时髦服装,便会轻视这些服装。他很相信性格的独立,时常在朋友之中,在安全的地方,苛刻地谈到自己的雇主以及政府。
在他到达我们的城镇后不久的一个星期日,他决定享受一天的娱乐。他还没有交上任何真正的朋友。也许,这是他毁灭的原因。人孤独是不好的。他只能想到观光。在经过周密的探讨和成熟的沉思之后,他决定去参观历史博物馆和动物园。博物馆在星期日早晨是免费的,而动物园在下午买普通的门票就可以参观。
他穿上有布扣的新衣服——他喜欢这件衣服,然后前往历史博物馆。他拿着细长、优雅、涂红漆的手杖,这使他显得有尊严又非凡。
房间中有各种东西可以看,这位虔诚的访客在心中赞美万能的科学。阅读陈列橱上的精细题词时,他观察到:科学在这儿又证明可以为人所信赖了。幸亏有这些题词,所以古老的装饰品——诸如生锈的钥匙,破裂和晦暗的项链——变得非常有趣。多么美妙啊!科学深入一切,了解一切——科学一定会很快除掉癌症,也许会消灭“死亡”。
在第二个房间,他发现一个玻璃盒,盒子里很清楚地反映着他的身影,他小心又满意地检视自己的上衣、裤子以及领带结。他对着一个古老的祖父钟沉思,表现出耐心的赞同。然后,他开始打哈欠,频频看自己的表,并不耻于显露自己的表,这是父亲留给他的纯金表。
他看了表后很失望,离午餐时间还很久,就走进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陈列着中古迷信的东西,一个角落还有整个炼金术士的工作坊。这个角落用绳子围起来,一个牌子写明:禁止众人触碰东西。他不假思索地把手臂伸到绳子上方,碰碰一些奇怪的东西。他想不通那时的人怎么可能去做这种幼稚的无聊事,也不了解为什么像巫术这样荒谬的事没有被禁止。另一方面,炼金术却是可原谅的,因为有用的化学是从炼金术发展出而来的。天啊,想想看:这些炼金家的坩埚,以及一切魔术的戏法,也许是必要的,因为没有它们的话,就没有今日的阿司匹林或瓦斯弹!
他拿起一个黑色小圆珠,在指头之间揉着这个干燥又非常轻的小东西。正当他要放下时,一位参观者走进房间。吉格勒很尴尬,因为他是看到牌子的。他握紧手,把小圆球放进口袋中,离开了。
他一直到街上才想起那小圆球,决定把它丢掉。但他嗅到一种微弱的树脂味,觉得很舒服,于是又放进口袋。
他走到一家饭店,叫了菜,把玩着领带,对周围的客人投以尊敬或高傲的眼光,看他们穿什么衣服而定。菜很久不来,他拿出药丸,嗅了嗅,在一种幼稚的动作之下,放进了嘴中。药丸很快溶化,他汲了一口啤酒,吞下去。
两点钟时,年轻人走到动物园。他温和地微笑,走到灵长类的屋子。一只大猩猩温和地对他点头,以深沉的声音说:“兄弟,好吗?”吉格勒觉得很厌恶,感受到奇异的惊恐,转开身子。当他走开时,听到猿猴在骂:“有什么好骄傲的!愚蠢的杂种!”
他惊慌地跑开,前往鹿笼。一只庄严的大麋鹿站在靠近横木的地方,端详着他。忽然,吉格勒产生一阵恐惧。自从吞下药丸,他就了解动物的语言。麋鹿用棕色的大眼睛说话。它沉默的凝视表现出尊严、认命、忧伤的神色,并且对这位访客表示一种可怕的,高傲又严肃的轻蔑。吉格勒在这些眼睛发出的语言中获知:虽然他戴着帽子,拿着手杖,戴着金表,穿着最好的衣服,但却不比害虫好,是一种可笑又讨人厌的甲虫。
他逃到野山羊、羚羊、角马、骆马、野猪和熊的地方。它们全没有羞辱他,却毫无例外地轻视他。他听它们讲话,它们对于一个事实感到很惊奇:这些丑陋、发臭而不尊严的两足动物有着浮华的伪装,竟然被允许自由地跑来跑去。
他听到一只美洲狮对幼狮说话,说话中充满尊严和实际的智慧,在人类之中很少听到。他注视着金黄狮子的眼睛,获知:在荒野中没有兽笼,没有人类。他看到一只茶隼栖息在一根枯枝上,显得高傲却孤凄,凝结在忧郁的情绪中;他也看到鸟以尊严、认命和幽默的态度承受被人监禁的命运。
吉格勒很沮丧,他挣脱所有的思想习惯,在失望中转回他的人类。他寻求那些会了解他的恐惧和痛苦的眼光,希望发现高贵、冷静和自然的尊严。但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好像透过动物的眼睛,只看到一群堕落又作假的衣冠禽兽,似乎是所有动作的丑陋混合。
吉格勒失望地荡来荡去,对自己感觉到一种无望的羞愧。
(选自《世界经典短篇小说金榜》,有删改)
结尾1:他靠在麋鹿笼子的横木上,因啜泣而颤动着身体。一群人聚拢来,他整了整上衣、裤子以及领带结,扶了扶高贵的帽子,看了看洁白的手套,握紧细长、优雅、涂红漆的手杖,转过身来,满面春风地穿过人群。
结尾2:他早就把涂上红漆的手杖丢进树丛中,然后也丢了手套。但是,当他丢开了帽子,脱下了鞋子和领带,因啜泣而颤动着身体,靠在麋鹿笼子的横木上的时候,一群人聚拢来,警察抓住他,然后他被带到一家疯人院。
庙的回忆
史铁生
据说,过去北京城内的每一条胡同都有庙,或大或小总有一座。这或许有夸张成分。但慢慢回想,我住过以及我熟悉的胡同里,确实都有庙或庙的遗迹。
在我出生的那条胡同里,与我家院门斜对着,曾经就是一座小庙。从那条胡同一直往东的另一条胡同中,有一座大些的庙,香火犹存。那是奶奶常领我去的地方,庙院很大,松柏森然。夏天的傍晚不管多么燠热难熬,一走进那庙院立刻就觉清凉,我和奶奶并排坐在庙堂的石阶上,享受晚风和月光,看星星一个一个亮起来。僧尼们并不驱赶俗众,更不收门票,见了我们唯颌首微笑,然后静静地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有如晚风掀动松柏的脂香似有若无。庙堂中常有法事,钟鼓声、铙钹声、木鱼声,噌噌吰吰,那音乐让人心中犹豫。诵经声如无字的伴歌,好像黑夜的愁叹,好像被灼烤了一白天的土地终于得以舒展便油然飘缭起的雾霭。现在想,大约任何声音、光线、形状、姿态,乃至温度和气息,都在人的心底有着先天的响应,因而很多事可以不懂但能够知道,说不清楚,却永远记住。那大约就是形式的力量.我跑回到奶奶身旁,出于本能我知道了那是另一种地方,或是通向着另一种地方;比如说树林中穿流的雾霭,全是游魂。奶奶听得入神,摇撼她她也不觉,她正从那音乐和诵唱中回想生命,眺望那另一种地方吧。我的年龄无可回想,无以眺望,另一种地方对一个初来的生命是严重的威胁。我钻进奶奶的怀里不敢看,不敢听也不敢想,惟觉幽瞑之气弥漫,月光也似冷暗了。
大约1979年夏天,某一日,我们正坐在那庙墙下吃午饭,不知从哪儿忽然走来了两个缁衣落发的和尚,一老-一少仿佛飘然而至。他们边走边谈,眉目清朗,步履轻捷,颦笑之间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空阔甚至是虚拟了。或许是我们的紧张被他们发现,走过我们面前时他们特意地颌首微笑。这一下,让我想起了久违的童年。然后,仍然是那样,他们悄然地走远,像多年以前一样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傍晚,我独自摇着轮椅去找那小庙。我并不明确为什么要去找它,也许只是为了找回童年的某种感觉?总之,我忽然想念起庙,想念起庙堂的屋檐、石阶、门廊,月夜下庙院的幽静与空荒,香缕细细地飘升,然后破碎。我想念起庙的形式。我由衷地想念那令人犹豫的音乐,也许是那样的犹豫,终于符合了我的已经不太年轻的生命。然而,其实,我并不是多么喜欢那样的音乐。那音乐,想一想也依然令人压抑、惶恐、胆战心惊。但以我已经走过的岁月,我不由地回想,不由地眺望,不由地从那音乐的压力之中听见另一种存在了。我并不喜欢它,譬如不能像喜欢生一样地喜欢死。但是要有它。人的心中,先天就埋藏了对它的响应、响应,什么样的响应呢?在我,那永远不会是成就圆满的欣喜,恰恰相反,是残缺明确地显露,眺望越是美好,越是看见自己的丑弱,越是无边,越看到限制。无论再往哪儿去吧,都说明此地并非圆满。丑弱的人和圆满的神,之间,是信者永远的路,这样,我听见,那犹豫的音乐是提醒着一件事:此岸永远是残缺的,否则彼岸就要坍塌。这大约就是佛之慈悲的那一个悲字吧。慈呢,便是在这一条无尽无休的路上行走,所要有的持念。
1996年春天,我坐了八九个小时飞机,到了很远的地方,地球另一面,一座美丽的城市。一天傍晚,我和妻子在街上走,一阵钟声把我们引进了一座小教堂(庙)。我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默默地望着前方的雕像,她的眉间似有些愁苦,但双手放松地摊开在膝头,心情又似非常宁静,对我们的喧哗一无觉察,或者是我们的喧哗一点也不能搅扰她吧。我心里忽然颤抖——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看见了我的母亲。
我一直有着一个凄苦的梦,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我的黑夜里重复一回:母亲,她并没有死,她只是深深地失望了,对我,或者尤其对这个世界,完全地失望了,困苦的灵魂无处诉告,无以支持,因而她走了,离开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不再回来。在梦中,我绝望地哭喊,心里怨她:“我理解你的失望,我理解你的离开,但你总要捎个信儿来呀,你不知道我们会牵挂你不知道我们是多么想念你吗?”但就连这样的话也无从说给她,只知道她在很远的地方,并不知道她到底在哪儿。这个梦一再地走进我的黑夜,驱之不去,我便在醒来时、在白日的梦里为它作一个续:母亲,她的灵魂并未消散,她在幽冥之中注视我并保佑了我多年,直等到我的眺望已在幽冥中与她汇合,她才放了心,重新投生别处,投生在一个灵魂有所诉告的地方了。
我希望,我把这个梦写出来,我的黑夜从此也有了皈依了
(选自散文集《灵魂的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有删节)
西风颂(节选)
雪 菜
把我当作你的竖琴吧,有如树林:
尽管我的叶落了,那有什么关系!
你巨大的合奏所振起的音乐
将染有树林和我的深邃的秋意:
虽忧伤而甜蜜。呵,但愿你给予我
狂暴的精神!奋勇者呵,让我们合一!
请把我枯死的思想向世界吹落,
让它像枯叶一样促成新的生命!
哦,请听从这一篇符咒似的诗歌,
就把我的话语,像是灰烬和火星
从还未熄灭的炉火向人间播散!
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唇
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要是冬天
已经来了,西风啊,春日怎能遥远?
【注】这首诗写于1819年秋天。当时欧洲大地上民主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风起云涌。
文本一:
朱先生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抄写工整的文章,交给白嘉轩:“今后的日子怎样过才是最大最难的事。我这几天草拟了一个过日子的章法,你看可行不可行?”白嘉轩接过一看,是一笔不苟楷书的《乡约》。
白嘉轩当晚回到白鹿村,把《乡约》的文本和朱先生写给徐先生的一封信一起交给学堂里的徐先生。徐先生看罢,击掌赞叹:“这是治本之道。不瞒你说,我这几天正在思量辞学农耕的事。徐某心灰意冷了;今见先生亲书,示我帮扶你在白鹿村实践《乡约》,教民以礼义,以正世风。
白嘉轩又约请鹿子霖到祠堂议事。鹿子霖读罢《乡约》全文,感慨不止:“要是咱们白鹿村村民照《乡约》做人行事,真成礼仪之邦了。”三人当即商量拿出一个在白鹿村实践《乡约》的方案,由族长白嘉轩负责实施。当晚,徐先生把《乡约》全文用黄纸抄写出来,第二天一早张贴在祠堂门楼外的墙壁上;晚上,白鹿两姓凡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齐集学堂,由徐先生一条一款,一句一字讲解《乡约》。规定每晚必到,有病有事者须向白嘉轩请假;要求每个男人把在学堂背记的《乡约》条文再教给妻子和儿女;学生在学堂里也要学记《乡约》,恰如乡土教材。白嘉轩郑重向村民宣布:“学为用。学了就要用。谈话走路处世为人就要按《乡约》上说的做。凡是违犯《乡约》条文的事,由徐先生记载下来;犯过三回者,按其情节轻重处罚。”
处罚的条例包括罚跪,罚款,罚粮以及鞭抽板打。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传出庄稼汉们粗浑的背读《乡约》的声音。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迹,摸牌九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
白嘉轩又请来两位石匠,凿下两方青石板碑,把《乡约》全文镌刻下来,镶在祠堂正门的两边,与栽在院子里的“仁义白鹿村”竖碑互为映照。这镌刻工程继续多日,两个石匠叮叮咣咣凿石刻字,白嘉轩不管田间劳作多么紧张多么疲累,每天至少要到祠堂来观看一回。
此后,在闹“交农”事件的前后一年多时间里,《乡 约》的条文松弛了。村里出现了赌窝,窝主就是庄场的白兴儿。抽吸鸦片的人也多了,其中两个烟鬼已经吸得倾家荡产,女人引着孩子到处去乞讨。白嘉轩敲响了大锣,所有男人都集中到祠堂里来,从来也没有资格进入祠堂的白兴儿和那一伙子赌徒也被专意叫来。白嘉轩点燃了蜡烛,插上了紫香,让徐先生念了一些《乡约》的条文和戒律。白嘉轩说:“赌钱掷骰子的人毛病害在手上,抽大烟的人毛病害在嘴上;手上有毛病的咱们来给他治手,嘴上有毛病的咱们就给他治嘴。”白嘉轩先叫了白兴儿的名字。白兴儿“扑通”一声跪到祠堂供桌前:“我不赌了,我再不赌了!我再赌钱掷骰子就斫掉我的手腕子!”白嘉轩说:“起来起来!跟我来——”白嘉轩把白兴儿叫到祠堂院子的槐树下,“背过身子举起手!”白兴儿背靠着槐树举起双手,人们清清楚楚看见了白兴儿那手指间的鸭蹼一样的皮,白兴儿平时总是把手藏在衣襟下边羞于露丑。白嘉轩又连着点出七个人的名字,有白姓的也有鹿姓的,有年轻的也有中老年的,一律背靠槐树举起了双手。白嘉轩着人用一条麻绳把那八双手捆绑在槐树,上,然后又着人用干枣刺刷子抽打,八个人的粗的细的嗓门就一齐哭叫起来。
接着两个烟鬼被叫到众人面前,早已吓得抖索不止了。白嘉轩用十分委婉的口气问:“你俩的屋里人和娃娃呢?”俩人吭哧半晌,耷拉着脑袋嗫嗫嚅嚅地说,“回娘家去了!”“要……要饭去了!”白嘉轩皱着眉头,痛苦不堪地说:“一个引着娃娃回娘家去了,一个引着娃娃沿街乞讨去了。你俩想想,一个出嫁的女人引着娃娃回娘家混饭吃是啥味气?一个年轻女人引着娃娃日里蹭人家门框夜里睡庙台子是啥味气?”白嘉轩说到这儿已经动心伤情,眼角润湿,声音哽咽了。众人鸦雀无声,有软心肠的人也开始抽泣抹泪。白嘉轩说:“我已经着人把你俩的女人和娃娃找回来了。你们来一一”众人吃惊地看见,两个年龄相差不多的女人拖着儿女从徐先生的居室里出来了,羞愧地站在众人面前。那个讨饭的女人衣服破烂,面容憔悴,好多人架不住这种刺激就吼喊起来:“捶死这俩烟鬼!”两个烟鬼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跪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摘编自《白鹿原》,有删改)
文本二:
乡土社会是“礼治”的社会。礼是社会公认合式的行为规范。合于礼的就是说这些行为是做得对的,对是合式的意思。如果单从行为规范一点说,本和法律无异,法律也是一种行为规范。礼和法不相同的地方是维持规范的力量。法律是靠国家的权力来推行的。“国家”是指政治的权力,在现代国家没有形成前,部落也是政治权力。而礼却不需要这有形的权力机构来维持。维持礼这种规范的是传统。文化本来就是传统,不论哪一个社会,绝不会没有传统的。衣食住行种种最基本的事务,我们并不要事事费心思,那是因为我们托祖宗之福,
有着可以遵守的成法。但是在乡土社会中传统的重要性比现代社会更甚。那是因为在乡土社会里传统的效力更大。
(摘编自费孝通《乡土中国》)